翌日,我的身体没有出现异状,但由于第一节课是空堂,为防万一,我还是向学校告假去了医院一趟。学校附近小诊所的医师替我做过简单的妇科检查后,苦笑着说道:
「你的身体状况很正常,只是单纯的饮酒过量。」
「可是我记得我喝得并不多。」
「人体处于疲劳状态时,微量的酒精就会致醉。」
——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我想,桔梗老师也应该注意到了,那醉意并不是酒精造成的。可是就算我向医生坚持己见,对现状也没有任何帮助。因此我决定乖乖当个安分的病患,直接领药服用就行了。
「请保重身体。」
在领药处领取药物后,我快步返回学校。
晴朗无云的秋季高空,平时总是令人感到温暖舒适的阳光,今天却有如毒辣的艳阳般,晒得我头晕目眩。
「……痛!」
头部突然一阵阵抽疼。照这样看来,的确是宿醉的典型症状。
——那个可恶的西山。
是什么能够使人快速醉倒的成分吗?总之我确信西山一定让我喝下过某种药物或其他东西。下一次见到他,我想问清楚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话又说回来,像他那种人绝对不可能是什么传媒业业者。大家在场的时候,虽然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在饭店时简直像个流氓,根本无法想像他拥有正当的工作。
——虽然心里这么想……
身体被抚摸的感触,欺压在身上的重量。光是回想起来,我就禁不住直打冷颤。
——不,还是不要见他来得比较好。
「咦……?」
学校正门前数来第二条小巷内,有一辆车突兀地停在那儿。色泽饱满的红色进口轿车,宛如女性的朱唇般红艳夺目。驾驶座上也如我所料,有一位貌似职业妇女的女子坐在里头。
——号志明明是绿灯啊,她在做什么呢?
不经意地往车内一瞧,我却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不已,停下了脚步。
「那不是……」
鲜红色轿车内,驾驶座的女子与副驾驶座的男子正紧抱着彼此双双热吻。这犹如外国电影般的一幕,主角竟然是我所认识的人。
「优子小姐……葵理事。」
堇同学和巴同学的母亲——优子小姐,像是不肯让葵理事逃掉似的,双臂牢牢纠缠着他的颈项。而葵理事也像回应优子小姐的热情似地将她拥入怀中。
——优子小姐她……
她之于葵理事,是两位侄子巴同学和堇同学的母亲;即使现在已经离婚,亲属关系上仍然算是自己亲哥哥的妻子。
——为什么优子小姐和葵理事他们两个人会接吻呢?
意想不到的冲击令我彻底忘却赶路这回事,只知道傻傻地站在原地。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葵理事的反应的确相当不寻常。
——上周,优子小姐来访理事长室时,葵理事的态度显得非常慌张。
当时,我还误以为他和优子小姐之间相处不睦。原来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担心自己与优子小姐的特殊关系会在我眼前曝光。到了今天,我才终于恍然大悟。
——太差劲了。
不对,也许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光凭这偶然撞见的一幕判断事实真相是不恰当的。
就在我如此提醒自己,想要暂时离开现场的时候——
「啊……」
优子小姐紧闭的双眼无声无息地睁开。放眼车外,她注意到我就呆站在紧贴车线边缘的窄道另一侧,我们的视线彼此相交。
——被她……看见了。
然而,优子小姐的吻仍在持续。她丝毫不受动摇,反而像是刻意向目击者夸示一样,再次闭上眼睛贪婪地索吻。
——实在是太差劲了。
「呜……!」
我连同宿醉头痛的事一并抛在脑后,跑了出去。
——因为太反常了。
优子小姐与葵理事的关系,不只有堇同学和巴同学,也许就连那位早已离婚的葵理事的哥哥都会受到伤害,是一段不适切的关系。
葵理事虽然也有轻率的时候,不过我仍然认为他是个体贴的人。所以他应该不至于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才对。
——好想跟葵理事说说话……
我想知道理由,演变成那副光景的真正理由。
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轻蔑他。
×
「桐原老师,对不起!」
「没关系,请别在意。」
午休时间,会议室响起羽月老师的尖声。
大白天在马路上目击令人震惊的场面后,我逃也似地到校出勤,当时已经将近上课时间。慌忙准备教材、好不容易捱到中午,这一次则是羽月老师有事找我到会议室。
「桐原老师你还在生气吧?」
「不,饮酒过量的我也要反省。」
「真的是非常抱歉!」
不晓得为什么羽月老师把桔梗老师也一起找了来,坐在他身旁的我则是让羽月老师连连低头赔不是。桔梗老师沉默无语,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并不觉得这是羽月老师的错。分明是我粗心大意在先,她一个劲地道歉反而让我难为情。
「你真的不用那么在意。」
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隔壁的桔梗老师。虽然冀望他能够帮我劝劝赔罪赔不停的羽月老师,但他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垂着眼凝视地面。
——桔梗老师……
桔梗老师打从昨天起就有些奇怪。明明是来救我的,却不明所以地责备自己,变得跟平常不大一样。
——他究竟怎么了?
「你一定很害怕吧?要是桐原老师变得不敢接近男生,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所以我都说了没关系嘛。」
——啊,不好。
羽月老师的频频道歉使我不禁加重了口气。毕竟,如果我真的因此而不敢接近男性,羽月老师又能够为我补偿些什么呢?
——可是,我不应该那样想。坦白说,羽月老师虽然缠人,但我明白那是她关心我的表现方式之一。
仔细一瞧,眼前的羽月老师正泪眼汪汪。她一定以为我还在生她的气。
「啊,抱歉,我是真的不介意了。不然你看嘛,昨天桔梗老师不也来接我了吗?」
我求救似地道出桔梗老师的名字。
「……是啊。」
桔梗老师喃喃答道,轻叹了一口气。
——桔梗老师他大概是对我绝望了吧。
工作以外的私事,让直属上司桔梗老师对我产生了这样的印象,我深感遗憾。
但一切后果都是我咎由自取。真要说起来,做出轻率的行为,让初次见面的男子发现我有机可乘,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必须好好反省。
「西山还硬是把你带去饭店呢。我也喝多了,帮不了你,所以才会拨电话给桔梗老师,拜托他去救你。」
羽月老师歉疚地解释着原委。
这么一说,当时桔梗老师会忽然出现在那个地方,确实很奇怪。我重新面向身旁的桔梗老师。
「让您为我如此费心,真的很对不起。」
「哪里。」
简洁回答后桔梗老师抬起了头,接着向我露出他一贯的温和笑容。
——太好了。
昨天的事件以来,这还是桔梗老师首次露出这副笑容。我稍微放心了。
「可是我觉得啊,西山他是真心喜欢桐原老师你的哟。」
「哈?」
羽月老师过于不识相的发言令我不自主地提高了声量。
——她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谈论起联谊的后续可能发展啊?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我不禁怀疑羽月老师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了。她本人正是因为那个男人侵犯我未遂,才会像现在这样向我道歉赔不是呀。
「因为桐原老师长得很可爱嘛。喝酒的时候,西山也一直紧黏着你不放说。」
羽月老师喜孜孜地说道。完全是女孩子们之间热中的话题,我也能够理解她并没有恶意。
但是听在现在的我耳中,简直不舒服到了极点。光是提起西山这两个字就令我恶心难受。
「羽……」
——卡叽!
正当我想制止羽月老师滔滔不绝的天真发言时,同一时刻,桌上的咖啡杯应声而倒。
热气蒸腾的黑色液体在桌面上泼洒开来,浇上我置于桌面上的手。
「好烫…….」
虽说咖啡泡好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余温还是很烫人。
「不好意思,是我的袖口撞翻了咖啡杯。」
说完,桔梗老师马上站起。
「要是烫伤手就糟糕了,我们快去冷却吧。」
「咦!?」
桔梗老师强行捉住我没有沾到咖啡的另一只手,逼迫我站起来。
「那个……请问……」
目睹桔梗老师蛮横的动作,眼前的羽月老师惊呆了,张着嘴直往我们瞧。
「桔、桔梗老师!」
桔梗老师拉住尚未厘清现况的我,留下羽月老师一个人,硬把我带出会议室。
——喀、喀、喀……
现在虽然是午休时间,但在这条离教室有一段距离的走廊上,几乎不见学生的踪影。安静的走廊只听得见我和桔梗老师的脚步声。
「桔梗老师,请你等一下!」
「……」
桔梗老师二话不说走进就近的男用洗手间。
他粗鲁地扭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水唰一声强劲流出。桔梗老师硬是把我的手拉入水流之中。
「好冰!」
冰冷的冷水一下子冲在手上,我忍不住惊叫出声。尽管如此桔梗老师还是没有放松力道,依旧默默地任冷水浸泡着我的手。
烫伤不过是小事。就连现在,我的手顶多也只有轻微的泛红,稍微冷却一下,很快就不要紧了。
——照理而言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那个……」
「……」
虽然我想把内心的想法告诉桔梗老师,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浸泡在水流中的手,没有开口的意思。
——桔梗老师果然很奇怪。
「……还是不够。」
桔梗老师独自一人露出难以信服的表情,用力把我冷却中的手一把拉了过去。水沿着手臂流淌到没有沾染咖啡的手肘上,冰冷的触感使我大叫。
「桔梗老师,那里并没有烫伤!」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挥开桔梗老师的手。手上的水滴飞溅,桔梗老师的西装和脸庞都沾上了水痕。
桔梗老师仍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开口说道。
「什么地方?」
「咦?」
「你被碰了什么地方?」
水滴顺着桔梗老师的脸庞滑落。就像眼泪一样,为桔梗老师那读不出心思的表情增添悲伤感。
「你在说什么……好痛!」
我的手腕被捉住,狠狠拉了过去,水再一次地淋上了手臂。
「要冲干净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才能彻底冲掉你身上其他男人的气味?」
「桔梗……老师。」
安静的男用洗手间内,只听得见水龙头不断倾泻而出的水声。桔梗老师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请你不要让我这么地困扰。」
发出嘶哑的声音,桔梗老师痛苦地说道。
——困扰?为什么桔梗老师会感到困扰?
现下感到困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呀。
我实在是,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砰!
此时,在一筹莫展的我身后,尽头的个室传来开门的声响。我看见里头露出一张红发男孩子的脸蛋。
那个男孩正是巴同学。
「喂喂,你们在做什么啊?」
巴同学擦拭完嘴角,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
——巴同学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脚步不稳看起来虽然像是在玩闹,不过他的脸色惨白,看样子身体状况是真的有点糟糕。
「啊——啊,湿答答的。」
巴同学来到我们两人身旁,露出挑衅的笑容。
「老师怎么可以玩水哩?」
他关上水流不止的水龙头。
男用洗手间倏地回复宁静。
「桔梗,你在对我的珠美做什么?」
『我的』一词虽然令我颇为在意,但是眼前近乎对峙状态的巴同学与桔梗老师之间,看似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我什么也没有做。桐原老师烫伤了手,我只是带她过来冷却伤口而已。」
「是喔~可是啊,你那张脸很可怕喔,桔梗。」
巴同学一面咯咯发笑,一面指着我手上桔梗老师紧握的手。
「从珠美身上拿开。」
他抬眼瞪视桔梗老师说道。
——这副表情,很不妙。
我曾经见识过许多次,这是巴同学失控前的表情。
比起我,桔梗老师似乎更要来得了解这道法则。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我的手放开。
「桐原老师可是负伤在身。」
「没差,我会带她上保健室,你放心。」
巴同学握着我的手,刻意在桔梗老师面前举得高高的。桔梗老师看着我向我确认我的意愿。
——现在,我就暂时先和巴同学同行吧。
毕竟我也想尽早脱离这尴尬的气氛,更重要的是,我相当在意巴同学的身体。
——藉着让巴同学带我到保健室的机会,顺便请医师替他诊察看看。
我朝桔梗老师点点头,示意我目前想先听凭巴同学的提议。
「随便你们吧。」
桔梗老师无奈叹息,之后便步出了洗手间。
——桔梗老师……
桔梗老师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虽然不明白,但也许就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头绪。
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对自己很焦躁不安。
「珠美。」
「啊,嗯。」
闻声回头一看,巴同学已经恢复平时的笑容,边挥舞着和我相系的手边向前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跳跃般。
——不过,刚才他看起来明明还一副不舒服的样子。
「巴同学,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烫伤要去保健室的人是珠美才对吧?我只是负责照顾的哟。」
「不是那样的,你的身体状况……」
巴同学一副不明白我话中意义似地偏着头。
「我很好啊,好到肚子饿呢。」
「你没有吃午餐吗?」
「吃了,可是又饿了。好了啦,我们快去保健室吧!我要当小护士喔。」
巴同学撒娇地挽着我的手臂,现在的他看起来气色红润。
——精神好像还不错。
大概是午餐吃多了,所以才会肠胃不适吧?
我看着笑嘻嘻的巴同学,心里如是猜想。
×
吃过午饭后,我又开始想吐。去了厕所,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一大堆,觉得很不耐烦。
所以我才特地跑到没什么人的教职员室附近的厕所,结果这次竟撞见桔梗带着珠美来玩水。
——真好耶,老师都那么闲吗?
总之,我暂时先把珠美从恐怖的桔梗手下救了出来。我现在就好像英雄一样,心情超棒。
幸好有在厕所先吐过一次,而且珠美又在旁边。
「巴同学你好像很开心。」
「我正在跟珠美约会嘛,当然开心啊。」
「我们是要去保健室吧?」
「那就叫保健室约会啰。啊,听起来色色的耶。」
我和珠美像男女朋友一样手牵手走在走廊上。珠美好可爱,虽然是老师,但真的好可爱。
因为跟她牵手超级舒服的嘛,我喜欢。
再说拥有这种特权的,全校就只有我一个人啊。我是特别的。
「打扰啰——」
一进入保健室,刺鼻的药味马上扑了过来。是我讨厌的消毒药味。
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这个味道会让我想起医院。啊啊,讨厌,有够恶心。
「都没有人在耶。啊,保健室的医生好像到国中部去看诊了。」
珠美念完桌上的纸条说道。
我为了隐藏身体不舒服的事情,开始哼起歌来。这样人家就会以为我心情很好。
珠美打开药品柜找药。因为看不见上面那一层,她稍微踮脚尖的模样十分可爱。
——这点小事我明明可以帮你呀。
珠美似乎不喜欢麻烦别人,算是很少见的女生类型。
「我来帮你拿吧。」
我取下放在最上层的药膏罐。虽然我的身高不是特别高,但至少比珠美高出一些些。可以帮珠美的忙,为她做些她做不到的事情,我觉得非常高兴。
「谢谢你。」
「嗯。」
我拿出纱布,裁切成符合珠美手掌的大小。小堇他对这一类的很不拿手,但是我就做得很好。
「好,包扎完成。」
珠美手上的伤还不致于造成烫伤。桔梗的冷却措施做得十分足够,再加上药也擦了,应该不会太严重。
「伤口不是很肿,大概过几天就没事了,太好了呢。」
「谢谢。」
珠美看着我的眼睛开心地微笑。珠美所说的话、情绪常常能够一字一句地传达给我,所以我喜欢。
『谢谢你』也好『我好担心你』也好『我喜欢你』也好,通通都不是谎言。她是真心对我说出那些话,所以我喜欢。
——跟小堇不一样。
小堇的温柔,总是歪曲地传达给我。『他是怕麻烦才那样说吗?』,『妈妈教他的所以他那样说吗』等等。
啊啊,错了吧。应该要说,我总是擅自扭曲小堇的话语。
——也就是说我本身是扭曲的。
过去小堇所说的话明明能直接传达到我的内心。那么我是在哪里又为了什么,扭曲成一团的呢?
「巴同学你没事吧?」
「咦?」
「你看起来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很寂寞的样子啊……
我只要一放松,总是容易露出寂寞的表情。不过不是只有我,我想,也许宝生家的每个人都差不多。
「我在五岁的时候啊,也曾因为打翻热汤而烫伤过。」
为了隐瞒忧郁,我开始讲起以前的往事。小时候的事情我每一件都记得非常清楚,不像小堇。
「那严不严重呢?」
——就是因为不严重,现在我才会坐在这里啊。
珠美担忧地看着我。我喜欢她这张脸,把我放在心上的脸。
「因为是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很痛很痛。」
——骗人。其实我整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堇的手撞到装热汤的碗,结果热汤洒在我的左手上。
「说得也是。小孩子的肌肤比较脆弱,你一定很痛吧?真可怜。」
——真是个好人。
珠美人太好了。以前我觉得她很做作,现在却觉得很安心,感觉真奇怪。
「然后啊,不是很痛吗?所以我就哭啦。后来小堇也跟着我一起哭呢,说好痛好痛。」
因为那时候的小堇只知道一个劲地学我。
「双胞胎真的有心电感应耶。」
珠美天真地微笑道。
——心电感应?
我和小堇之间,为什么会有心电感应?怎么可能嘛。
这样啊,珠美什么都不知道嘛。
「小堇大概是从上小学以后才变得固执的吧,是从他开始在意绫芽以后喔。」
珠美睁得大大的眼睛表现出她的吃惊。也难怪啦,现在的小堇让人无法想像他以前会是那种人。
「他小的时候啊又乖又爱哭,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喔。」
——小时候的小堇和现在的小堇已经不一样了。
不知道珠美她懂不懂?
「不过,真正的堇同学并没有改变喔。」
——答对啰,珠美。
小堇他并没有改变,我抿嘴一笑。
充满消毒药味的这间保健室里,打从刚刚就飘散着一股其他的气味。我很熟悉这股气味,有访客早我们一步先来了吧。
「小堇没有改变,他只是失去了。」
十一岁那年,小堇丢失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虽然我不希望他失去,但是他非得要失去不可。
——所以束手无策。
至今我内心还是充满了后悔。因为我其实,根本一点也不想要他失去的。
「失去?」
「嗯,失去了哟。」
忽然间,我有股冲动想把一切通通告诉珠美。全部说出来我就可以解脱,那些对任何人都无法说出口的过去。
——这是秘密喔。
那个人的声音在心中浮现。
——这是我和巴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喔。
我知道的。不可以跟别人说,对吧?
「因为害怕,因为难过。」
我已经不希望小堇再失去些什么了。
「所以现在换我追着小堇跑,免得他再一次失去。」
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的保健室内,只有我的声音反响。和周遭气氛不搭调的我的声音。无论在哪里,我都是孤单的。
珠美一脸担心地望着我。真是个笨蛋,会像这样替我担心的人,就只有你而已喔。就算你忧虑地盯着我瞧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点高兴。
高兴珠美她担心我。
「堇同学他也常常挂念着巴同学你啊。」
但很可惜,珠美还是什么都不懂。因为不懂,所以只能到此为止。
「小堇追寻的其实是另一个我哟。」
「巴同学?」
不可思议的表情。呵呵,她一定听不懂吧,不懂我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还有妈妈。」
接着我又故意补充这句。因为我老早就发现挡帘另一边的床上,那个正在偷看的人的存在了。
我带点恶作剧的心态朝他一问:
「你说对不对呀,小葵。」
珠美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果然超级迟钝。小葵身上的烟味明明从刚刚就闻得到啦。
——喀唰!
有人用力拉开了围绕在床铺周遭的挡帘。
「搞什么。早知道的话不会跟我说一声吗?」
没打领带、白衬衫的扣子又解到只剩最后几颗的小葵,慵懒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他连眼镜都没戴,应该是真的在睡午觉。
——又是玩水又是午睡的,大人好像很好当嘛。
我转过身,朝着他干瞪眼。
「小葵你才是哩,干嘛躲起来偷窥我跟珠美相亲相爱。」
「是是,那还真是抱歉喔。」
突然间,我的手机传来简讯铃声。这个声音是小堇的简讯。
『小巴,你上哪去了。下午上课会用到世界史课本,快点还我。』
没有表情符号的普通简讯,这是小堇的风格。
「哎呀,小堇在找我耶。」
我故意说给他们听见,然后站了起来。收到这封简讯我很高兴。
小堇发现我不在,所以正在找我。虽然这很正常,可是我就是高兴得不得了。
「小葵,那珠美就麻烦你啰。珠美我们上课见~」
说完,我便立刻奔出保健室。看样子下午的课可以开心地上了。
心情真是雀跃到了极点。
×
巴同学离开之后,保健室倏地恢复宁静。葵理事保持上半身坐起的姿势在床铺上伸懒腰。
我忆起早上目睹的那副光景。停在小巷内的轿车,葵理事与优子小姐的吻。
虽然我向来认为他是个处世不够正经的人,但是他既有温柔的一面,无论再怎么游手好闲,应该也不至于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才是。过去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但正眼审视当前他与优子小姐的关系,不管理由为何,那都是一段会使他人受到伤害、不为大众所见容的关系。
——而受伤最深的,正是堇同学和巴同学。
既然已经涉及伤害学生的范畴,我的原则就不能够再允许。
「你身体不舒服吗?」
虽然根本不这么认为,但我还是尝试向葵理事提问。声音比想像中来得更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我在午睡。」
葵理事理所当然地答道。虽然这是他一贯的态度,我却感到相当地烦躁。
「那珠美老师哩?你在做什么?」
「……」
面对葵理事伸过来的手,我忍不住夸张地避开。我明了那只是葵理事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以我目前对葵理事所抱持的厌恶程度,已经深厚得足以令我无意识中主动做出闪避他的动作。
「珠美?」
过于露骨的态度使得葵理事皱起眉头。
——说得也是,突然间转变态度的确没礼貌。
心底明白归明白,但反射动作总是忠于实际情感。与其沉默惹恼对方,我宁可选择明确地交代原由。
——好好与葵理事谈一谈吧。
然后听他解释他个人的理由。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今天早上,你是不是搭乘优子小姐的车来学校?」
葵理事回答没错后便耸肩而笑。
真希望他不要轻浮地笑。这可不是笑一笑就能够解决的。
「什么啊,你嫉妒啦?你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请你正经点听我说话!」
葵理事的话语使我怒上心头。这可不是开开玩笑就可以蒙混过去的,况且他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我是认真严肃地在谈论此事。
——要喜欢优子小姐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想听葵理事你说出最真实的心情啊。
「你们是不是接吻了?」
「被老师看见了呀。」
「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是什么意思?」
葵理事干笑数声后,床铺瞬间传来弹簧挤压的声响。听起来好像是某种物体毁坏了,在我听来倒像是葵理事的心破碎的声音。
「我跟她接吻也上床了,还做过好几次,就是这样。」
「葵理事……」
他把他与优子小姐的关系用最差劲的说法表现了出来。藐视自己的丑恶言语。
——就算做出那种事,受伤的也永远只有你一人啊.
责怪自身、充当恶人,失去所有的一切,然后你又能怎么办呢?
「谁叫大嫂本身就是个引人犯罪的存在。」
说谎。葵理事在说谎。
那并不是葵理事内心深处的真心话。
「我认为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
侄子的母亲,亲哥哥的妻子。之所以会与兼具以上两种身分的优子小姐相爱,葵理事一定有属于他的苦衷。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希望听他亲口说明理由。
纯粹只是基于一时兴起和个人喜好,而成就伤人的关系。我不想听他说出这种答案。
葵理事的手企图触碰我的脸。我不愿接受他的敷衍,别过头去。
「很简单呀?」
葵理事将手放在我的下颚,接着硬是扳回正面与他面对面。他深深凝视着我的眼瞳。
在呼吸几乎交叠的距离下被他直视着双眼,我的心不禁怦然一跳。
——葵理事热切的视线。我想的没有错,这个人果然不是会抱持儿戏心态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简单是什么……哇!」
葵理事忽然用力拉扯我的手腕,将我拖到了床上。
——喀唰。
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粗暴地拉起白色挡帘。
挡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狭窄的床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躺在留有葵理事余温的暖热被单上,被他紧拥入怀。
全身包裹在葵理事的温暖之中。那感觉实在过于美妙,我用理智拼命地克制自己沦陷。
「所以说,就算在这里跟你做了,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在理事长室的时候也一样。
葵理事他老是像这样,摆出一副粗鲁而又蛮横的态度来愚弄我,藉以模糊问题的焦点。
——但是惟独今天,我绝不再让他得逞。
除非确实交流彼此的想法,否则将来我一定会轻蔑他的。若等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和葵理事就连相互理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
我挣扎着想要逃出葵理事的怀抱,葵理事却使劲抱住我,不让我溜走。
「别逃啊,珠美。」
私语犹在耳畔,麻痒的柔软吐息令我全身一颤。我勉强压制住愈来愈剧烈的心跳。
——绝不能屈服于他!
「逃跑的人是葵理事才对。」
我不期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错,葵理事他总是在逃。
装作戏弄他人、说些骚扰的话语,用敷衍随便的态度来掩饰真心,然后再一溜烟地逃掉。
可是那不但狡猾更毫无意义。光是知道逃跑,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光是逃跑……毫无意义。
顷刻间,我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
我感觉得到气息。晦暗而温暖的某样东西,就藏在葵理事的背后。
「你……」
那一瞬间,脸上原本挂着笑容的葵理事表情骤变。
——对了,是言缚。
「抱歉,老师。你玩笑开过火了。」
葵理事似乎有所感应,放开了紧抱着我的手。然后他慎重叮咛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开口说道:
「这是我的问题,不准你多嘴。」
这句话就像是在宣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此结束。
但是,现在的我好不容易看见那束缚葵理事的言缚……
——磅!
「呀啊!」
葵理事粗暴地往墙壁捶去,发出的巨响使我忍不住尖叫,脑中也一瞬间空白。
「住手,不准用那个!」
「葵理事……」
葵理事已经发现眼前的我能够察知他的言缚。然而他并不想接受解放,于是拒绝了我。
——就像以前在理事长室的反应一样。
为什么这个人要坚持拒绝解放到这种地步呢?一辈子活在诅咒的阴影下,理应是谁也不愿意的呀。
「我讨厌缠人的女人。」
说完,葵理事跃下床铺站直了身子。他拨拨头发,拎起悬挂在旁边椅背上的外套披上。
「葵理事!」
我强迫自己振奋萎缩的心,叫唤葵理事的名字。面对我的举动,葵理事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呼出一口叹息后凝望着我。
「装模作样卖弄善意很好玩吗?老师。」
——装模作样卖弄善意?
想要从诅咒、从言缚之中解放,等同于装模作样卖弄善意?现在,正想将葵理事从言缚之中解救出来的我,在别人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惟有我绝对不会。」
——怎么这么说呢……
想都没有想过要卖弄善意的我沉默无语,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葵理事。
「言缚的诅咒?正合我意不是吗。」
接着理事将头发往上拢起,喃喃自语道:
「像我这种人,被没趣的诅咒给杀掉,再适合不过了……」
他的话语令我感到气愤。
——葵理事是大笨蛋。
被诅咒,然后被杀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应当落得如此下场。
乐意接受凄惨后路的葵理事真的是大笨蛋一个。
「解救葵理事脱离诅咒就是我的使命!」
「老师,那么我请问你……」
葵理事面容严肃,一步步逼近我。
「难道说你能保证解放之后,我的前方就会有路可走?」
他骨感的手指滑过我的下颚。
「还是说,看到我们迷惘的样子,你觉得很有趣?老师。」
葵理事冰冷的言语,刺得我忍不住抱紧双肩,垂下了头。
——叽……
保健室的门关上的声响传来,我抬头一看,葵理事已然消失影踪。
「没有路……可走吗?」
世上没有人有义务承受遭到诅咒的人生。因此我认为,既然可以洞察言缚,那么我便应该将其解放。解放言缚之后,崭新的体悟便会逐渐展现在眼前。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巴同学他们才会开始渴望改变。
「解放了葵理事的言缚之后,前方怎么会无路可走呢……」
意思是指葵理事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吗?若是获得了解放,未来的他将无处依归,是这个意思吗?
所以他宁可继续维持诅咒之身——这就是葵理事想要表达的吗?
「到底在说什么啊。」
安静的保健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回响。
纵使是学生们,大家也都积极正面地与言缚抗衡,各自开始转变了啊。
而年纪最长的葵理事却临阵脱逃,这实在太奇怪了。
「葵理事那个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