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理事离去后不久,下午的预备钟声响起,我于是急急忙忙离开保健室赶往教室上课。
走廊上我一边加紧脚步,一边惦记着葵理事。连续两次都遭到对方拒绝,看来真要想如愿解放他,或许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解放言缚是一种将他人从诅咒的命运中解救出来的行为,换言之命运将会发生改变。
我能理解他无法将此重任交付给我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外人。
但是相较之下,葵理事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排斥解放。
——那个时候,我所察知的言缚……
它正是长久以来阻碍解放的元凶。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解放言缚之于我而言是一件重要的任务。这是我一路自解放的过程当中,看到绫芽同学、堇同学以及巴同学的转变,从而获得的结论。
他们没有自觉自身的脆弱肇因于言缚,就这么怀抱着前进的心硬闯胡来,不仅伤害了周遭的人们,同时也深深伤害了他们自己。
所以我只要替他们除却言缚这一主因,他们就能够踏上全新的路途。因为他们并不是自发性地放弃前进。
然而葵理事却不同。别说是解除诅咒踏上新途了,在那之前的阶段他就已经强烈抗拒。面对如此坚决拒绝的人,教我该拿他如何是好?
——他不愿解放言缚的决心,比我的心意还要来得彻底。
面临像他那样的人,强迫他解放究竟是对是错,我无法肯定。
当我到达教室时,上课钟声恰好响起。我在教室后方放置座椅,见习桔梗老师授课。早已站在讲桌前的桔梗老师于钟响的同时开始上课。
午休时间看起来有些反常的桔梗老师,现在则已恢复平时的沉着稳重,正在为学生们讲课。
「承前述,作者的意旨归纳于这一段。」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在深绿色黑板的映衬下,光芒将桔梗老师的金发照耀得近乎眩目。
——桔梗老师他就和学生们不同。
他亲自要求我为他解放,并且冷静地向我陈述解放时的情形。
——请你务必自爱。
他也向我提出过忠告,表明这股力量的危险性。
尽管在那之后,我因为婚约及联谊等等过多的突发状况,以致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在我解放的对象当中,最为冷静接纳的人也许就属桔梗老师了。
——干脆试着问问他吧。
如果是他,应该可以告诉我一些我所遗漏的线索。我有这样的预感。
「桔梗老师。」
我出声唤住下课后正准备走出教室的桔梗老师。他一看见我,视线马上落到手掌的纱布上头,露出歉疚的表情。
「你的伤要不要紧?」
「请不用在意这点小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我在桔梗老师面前将手掌一开一阖,毕竟我的手是真的已经好多了。
「都怪我一时疏忽,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请问,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发生什么事了吗?」
桔梗老师眉头一紧,看得出来他有些为难。
——桔梗老师还在介意饭店的那件事情。
但是在经历过昨天那种事情后,他会轻视我也是情有可原。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始终拘泥于过去的错误而畏惧不前。
从现在起我必须尽力做好分内的工作,将失去的信用重新补救回来。
——也为此,首先我不得不与桔梗老师商讨如何处置葵理事的言缚。
我定睛凝视着桔梗老师,对他说道:
「关于言缚,我想借一步说话。」
「……好的。」
桔梗老师轻轻叹息,步出教室来到了走廊上。确认周遭没有其他学生在场后,他再度开口: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麻烦你抽空商量工作以外的事真不好意思,但我无论如何也想听听桔梗老师的意见。」
「是,请说。」
桔梗老师的视线一瞬间飘向他处,但很快地又回到了我身上。那样的反应正代表他的内心有所动摇。
——桔梗老师……
我缓缓地开口。一想到桔梗老师不晓得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我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
「你认为协助他人从言缚当中解放,算得上是正确的吗?」
「……桐原老师。」
听了我的疑问,桔梗老师一时无言以对。我也自觉自己的问法实在过于单刀直入,但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遣词用字了。
「比方说,假设有一个人受到言缚的诅咒,但是他却拒绝从中解放,那么我是否该尊重他个人的意愿?」
我刻意隐瞒了葵理事的名字。解放是一种需要入侵他人内心操作的行为,若泄露隐私给第三者知情,对当事人将是十分失礼的一件事。
「只要你认为它正确,它就是正确的。」
桔梗老师明快地断言道。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冷漠。
「……」
桔梗老师镇静得夸张的态度令我哑口无言,但他却无视于我的反应继续说道:
「因为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你,你说是不是呢?」
「怎么会……」
直视着我的双眼,将我逼至绝境般道出的冷言冷语。过去那个温柔的桔梗老师已经不复存在。
我的心有如撕裂般疼痛。
——桔梗老师……桔梗老师……
心底不断呼唤着桔梗老师的名字,希望能够唤回以前那个温柔的他。
「一切都是由你来作决定。而我们的意愿,无关乎乐意或不乐意,只有服从一条路。所谓解放言缚的能力就是这么一回事。」
——也许,可能就是那样没错。
但正因为它是一种单方强制的能力,所以我才会想参考桔梗老师的看法呀。
我差点落下泪来。原来解放言缚竟是如此自我满足的一件事吗?
我不会主张自己是为了某人等等的漂亮话。即便如此,只要对方能够在诅咒解除后发现全新的未来,我认为那就是为了对方着想。
——装模作样卖弄善意很好玩吗?
葵理事的话语再次浮上心头。
我紧紧咬住下唇。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怕泪水会溃堤而出。
「请你不要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
桔梗老师温和微笑,轻拍我的肩膀。
「我之所以会说这些话并不是存心要为难你。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当你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同一件事物时,也可能出现全然不同的见解。」
「桔梗老师……」
「请你务必自爱。」
语毕,桔梗老师看了手上的表一眼。
「桐原老师,我还有事必须顺道上档案室一趟,先失陪了。今天交代的作业,班长会向同学们收取,能不能麻烦你等一下帮我拿来办公室?」
「好的。」
说完,桔梗老师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独自一人朝档案室走去。我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结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别说是答案了,我反倒觉得自己愈来愈无路可退。
——葵理事的言缚,也许真的已经找不到解放的方法了。
既然连我本身都愈来愈困惑不定,哪里还谈得上解放他人呢?
为了收取作业,我重新走进教室。此时我恰好与正好将收完的作业揽在手上的绫芽同学四目相交。他是这一班的班长。
「谢谢你,绫芽同学。」
我从绫芽同学手上接过作业,在讲桌上确认数量是否符合班级人数。确认途中,我看见巴同学的名字,不由得松了口气。
「桐原老师。」
「什么事?」
听见绫芽同学的叫唤,我抬起埋首于作业的脸。眼前是绫芽同学定睛凝视着我的脸庞。
「……唉。」
盯着我打量好一阵子后,绫芽同学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这个孩子竟又露出失礼的态度。
正当我心有不满准备开口抱怨的时候,他顺手抱起我面前那一整叠作业。
「这些我帮你拿去办公室。你还有上课用的东西,一个人拿不来吧。」
「咦?啊。谢谢。」
我连忙追上已经抱着作业迈开脚步的绫芽同学。在对我露出叹息之后,他为什么突然间又变得亲切起来?我实在不明白。
——不过,他的好意的确令我感激。
毕竟教科书、参考资料以及点名簿,再加上四十人份的作业,全凭我一个人可说是相当费力。
我和绫芽同学一同走出教室。前往办公室的途中,绫芽同学始终默默无语,面对我的提问也只用「嗯」或「是啊」简略带过。
——要说这很像是他的风格,虽然确实是很像没错。
当我们来到下楼处时,和我并肩而行的绫芽同学忽然停下了脚步。走下数阶楼梯后,我才因为发觉不对劲而转头察看。
「绫芽同学,你怎么了?」
手持作业的绫芽同学依旧没有动静,正当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有东西放在教室忘了拿时……
绫芽同学忽然一个转身,开始朝楼上走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办公室是这个方向喔!」
我紧张地回头追赶绫芽同学。
——手上还持有全班同学的作业,他究竟想去哪里?
「绫芽同学!」
「别问,跟我来就对了。」
丝毫不在意我一头雾水而又焦急的模样,绫芽同学只是自顾自地愈走愈远。
——这孩子实在是……
心情沉重也占了个中因素之一,我甚至连反抗都提不起劲。
——干脆就照绫芽同学所说的去做吧。
等到他做完想做的事,心情舒坦了以后,再回办公室也不迟。青春期的学生大不了就是这样,我暗自在心底做出结论。
真没想到,曾几何时那个积极的我竟已变得如此自暴自弃。
待我们走到上楼楼梯的尽头以后,绫芽同学伸手触碰通往楼顶的铁门。
「楼顶?」
「没错。」
绫芽同学点点头,打开铁门。从门缝吹送进来的风舒爽宜人,眼前尽是一片广阔的秋晴蓝天。
「哇啊,今天天气这么好啊。」
万里无云的天气令我不由得发出赞叹。上一秒还沉在谷底的低荡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从早上就是大晴天了,你没发现吗?」
「嗯。」
因为今天一大早的我便赶往医院检查,回校途中又恰巧目击优子小姐和葵理事惊人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半点欣赏好天气的心情。
但是当我看见这片无边无际的湛蓝后,我总算重新体认到之前的自己失去了原有的从容。
绫芽同学倚在围栏上望着我,脸上浮现平稳的笑容。
「绫芽同学,你想要来楼顶?」
听到我的疑问,绫芽同学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来了,真是失礼。
「有个新来的老师一脸惨澹,为了转换她的心情,我才会特地带她来这里。」
「绫芽同学……」
他的说法虽然令人有些在意,但为我担心却是不争的事实。绫芽同学的体贴令我坦率地感到感激。
「谢谢你。」
「这没什么好谢的。」
绫芽同学答道,酷酷的态度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伸出手指,故作严肃地指着他。
——你这个人啊。
「不过,我的表情应该没那么惨澹吧?」
「就是很惨澹。」
绫芽同学即刻回道。真的有那么惨吗?
我不由得伸手抚摸脸庞。
……极端、非常地普通。
「你明明就能摆出更可爱一点的表情,不是吗?」
说完,绫芽同学又笑了。他的笑容果然很温柔。
——绫芽同学……
我忽然间害羞起来。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开口答道:
「哪有,明明很普通嘛。」
「不。」
绫芽同学回过头。我不禁也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延伸至遥远尽头的楼顶映入眼帘。
和煦的微风迎面拂来。绫芽同学制服上的缎带和我的发丝随风摆动。
「我就看过。在这里,你迷人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指……」
——我想起来了。
绫芽同学目睹前来迎接堇同学的静音而心浮气躁、我被绫芽同学粗鲁地强吻。接下来,我……
——解放了绫芽同学的言缚。
第一次察知言缚,第一次解放它的地方,正是在这片顶楼。
绫芽同学之所以带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吧。
「发生什么的话,告诉我。」
虽是命令口吻,却不是咄咄逼人的说法。声音当中也透露出关心我的情绪。
——绫芽同学他变了。
在遭受葵理事与桔梗老师的冷淡对待之后,绫芽同学的温柔似乎格外令人感受深刻。我抱着重返童年时代般的纯真心情,将内心深处的话说了出来。
「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一放松情绪,真心话便脱口而出。虽然我马上感到后悔,但无疑地,在我身旁的绫芽同学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绫芽同学凝视着我。宛如水面般澄澈的眼眸中,映照出我的倒影。
——对方可是学生,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于是转身背向他。脸颊变得好热。
——居然向学生发牢骚……
我分明没有那个意思的。
「桐原。」
「不算!刚刚的就当作没听到!」
我背对着绫芽同学答道。尽管他在身后呼唤我,我依旧没有回头。见我这副窘迫的样子,我知道他笑了,同时内心也感到愈来愈羞傀。
「是你叫住我的吧?」
「什么……」
绫芽同学的这句话使我不禁回过头。他面带温柔微笑,凝视着我。
「叫住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叫住?」
看到我偏着头无法理解的样子,绫芽同学小小地噗嗤一声。我又被嘲笑了。
「别摆出那种傻笨的脸。」
「怒,什么叫傻笨啊……」
绫芽同学正打算拍拍我的肩膀平息我的怒气时,我生气地避开了那只手。赌气的模样再度惹得他窃笑不已。
「真是的,不要再笑我了啦。认真点,快告诉我嘛。叫住到底是指什么事?」
我十分在意绫芽同学的话语,一再向他探问其真意。绫芽同学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总算开口回答。
「原本我是走在其他的道路上。但因为有你叫我过来,所以我现在才会走上这条路。」
——走在其他的道路上……
确实如此。与绫芽同学见面的前几次,他阻绝了一切对外沟通,连话都不肯好好回上几句。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正确的喔。不过当初要是没接受解放,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想吧。」
「绫芽同学……」
现在的绫芽同学,愿意认真与我面对面。虽然偶尔也会开开小玩笑,但是温柔的关怀和安慰,他一样不会缺少。
——如果说那就是解放所获得的成果的话……
「你想要我跟随你,对不对?」
「绫芽同学……」
「那就好好地引路吧。」
绫芽同学露出了解放言缚之前未曾有过的平静笑颜。
——果然,我还是不能够放弃。
看着绫芽同学的笑容,我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情感涌现。
「嗯……我会加油的!」
甘于悲哀的命运诅咒,果然还是太奇怪了。
从言缚当中获得解放、恢复自由之后,虽然生活中仍然充斥着许多苦痛,但至少不是诅咒,就应该能自力找出新的道路才是。
如果需要我的帮忙,我也一定会倾尽全力。因此我希望他们绝不要抱有就此承受诅咒的消极想法。
「老师,我相信你的力量。」
绫芽同学伸出右手。我紧紧地回握那只手。
「谢谢你,绫芽同学。」
我一定要更加努力。
×
放学后的班会时间结束,学校教务也告一段落之后,我来到了理事长室的门外,
「吸气……吐气……」
在打开门之前,我大口地深呼吸。心噗通噗通跳得好快。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因为我事前已经演练过不下数回。这回我说什么都不会再让葵理事逃掉的。
「加油,自己!」
——咚咚。
敲过门后,我打开了门。
「打扰了。」
未等对方回应,我便主动走进室内,正坐在客用沙发上阅读杂志的葵理事抬起了头。
——这个人,又毫无防备地让别人看见他怠忽职守。
虽然想叨念他几句,但是我来这一趟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珠美。」
葵理事看着我的脸,明显提高了警戒心。
明明今天中午才被狠狠地拒绝过,现在却又优哉游哉地晃来这理事长室,我想葵理事内心一定以为我哪根筋不对劲。
「葵理事,过去是我错了。」
我一边靠近,直到他所坐的沙发旁,一边向露出犹疑表情的他说谎。其实我从来也不曾认为自己有错。
我愈是追赶,他逃得愈远;我停下脚步,他就会乖乖站在原地。
——因此,我要假装已经停下脚步,实际上则是还在追赶,就是这么回事。
「珠美……?」
葵理事起身与站在对面的我相望。照他的反应推断,应该是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葵理事,」
——对不起。
我在心底默念谢罪之词。
——可是,既然葵理事的言缚是『它』,我所想得到的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脚边有暖热的空气正在流动。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沉重而有分量的黑暗正悄然迫近葵理事的身后。
我凝视葵理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就会发现在那层和现实世界重覆叠合的视野中,葵理事身陷玉兰花枷锁的身影正于黑暗中隐约浮现。
「请让我为你解放。」
「……!你这家伙!」
我张开双臂环抱住葵理事,他先是讶异,然后开始挣扎。超出我两臂范围的葵理事壮硕的身躯,飘来香烟的气味。
——不行。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跑了。
葵理事的温度,透过开展的手臂传达至我的身体。令人安心的温暖。与这股温暖同等温柔的,是葵理事那颗善良的心。
所以,他才会小心翼翼不去伤害任何人,只让自己一个人成为恶人,在虚度光阴的日子里一味逃离现实。
「不可以逃跑。」
瞬间,我感觉到葵理事的背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够全心相信我。信任我,并让我看清楚他的内心。
「『逃避』是找不到答案的。」
「……」
葵理事小声咋舌。接着,他从我的怀抱中抽离了身体。
「葵理事?」
我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葵理事面带羞涩、目光游移的脸庞。他单手捂住嘴,整张脸红到了耳根子去。
「超乎想像……」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葵理事低喃道。
「你就饶了我吧,老师。」
说完这句话,葵理事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抓起桌上的烟便打算奔出理事长室。
「葵理事!」
我下意识出声唤住他。
葵理事缓缓回过头,朝我露出瞪视般的眼神。纵使那不留情的眼神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还是毅然决然说了出来。
——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传达给他知道。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就连我自己都不懂。」
「……也是吧。」
葵理事伸手准备开门。我见状,赶紧接续下一句:
「不过我不会放弃。没有人应当一辈子遭受诅咒,所以,」
原本背对着我的葵理事慢慢转过身来。
「所以?」
他那锐利的目光仿佛正在试探我此刻的真意。如果现在的我还是刚刚的那个我,或许已经就此降服于他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我已经没事了。我已经不再感到迷惘。
「让我们一起找寻道路吧!通往幸福的那条路。」
我的回答令葵理事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才不可能会有呢,那种东西。」
抛下最后一句话,葵理事走出了理事长室。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这股力量理应是为了使他人幸福而存在,所以……
×
把珠美一个人留在理事长室后,我离开旧校舍,走向新校舍的逃生梯。不知不觉中脚步愈走愈快、吓傻了的这个自己,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火大。
——虽说也不是我自愿的。
「顶着一张可爱的脸,发起狠来倒真够厉害,那家伙。」
我喃喃自语,爬上新校舍的逃生梯。铁制的楼梯每踩一格就发出烦人的脚步声,吵得我更心浮气躁。
「啧!」
我啐了一声,叼起香烟。不是珠美解放言缚害我不高兴,我只不过是气自己竟差点沉醉在超乎预期的快乐里。
「真逊……」
昨天,我也早已见识到桔梗接受解放后败得有多么惨。看见他那副德性,我再一次地重新体认到解放果然不容小觑。
正因为如此,我还特地防得特别紧,没想到。
——什么跟什么啊,那感觉。
我打开右手掌仔细端看。
「好温暖……」
说真的糟透了。身体内侧好像感觉得到她的暖度钻了进来。
那股暖意与其说像恋爱,还比较类似母爱。我想都没想过,活到这把年纪了居然还会有再次感受母爱的一天。
「拜托你就放过我吧。」
我拿出事先塞进口袋的打火机。用颤抖不已的手点烟,老半天也点不着。
听到叩叩叩的脚步声,我低头一看,桔梗正朝我这方向走上来。
「葵二哥,原来你在这里。」
「是啊,怎么了吗?」
我尽可能地装没事回答他。桔梗看到我的反应,露出苦笑。
——说得也是。他老早就看穿了吧。
解放言缚的气息,只要是我们这些诅咒者之间似乎都能相互感应,所以桔梗会发现也是理所当然。
「我赶到理事长室的当下,桐原老师正准备要离开。」
桔梗双手抱胸,背靠着楼梯的扶手,仰头望着天空。他一边眺望遥远天空的尽头,一边像想起什么趣事似地笑了出来。
「所以我不是提醒过你要小心点了吗?」
「啰嗦。」
我懒洋洋地回他,他还是笑个不停。
「依我看,你一定是被桐原老师那张可爱的脸蛋给蒙蔽,所以大意了吧?」
「……」
「被我说中了?」
「要笑就去笑吧。」
坦白说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警戒?算什么东西啊。
「解放的过程如何?」
「啊啊。」
就算一生背负诅咒也没差。过去,我总是抱着这种想法而活。
否则我根本无法赎清我的罪孽。大哥应该会恨我一辈子。
但是,直到我实际体验过一次解放之后,我才真正了解那快感巡遍全身、直达脑门,使人逐渐麻痹的滋味。
——简直舒畅到一个销魂的境界,没骗你。
这感觉桔梗一定也懂吧。
我邪恶地笑说:
「隔了这么久,终于又想抱女人了。」
桔梗听完轻叹一口气。
「并不久吧?」
「不,以我主动想抱来说,已经有够久了。」
「……烦请自我约束。」
「是是是。」
安抚过吓人的桔梗后,我重新叼起香烟。
我深深地吸入一大口烟。烟雾通过喉咙,充塞胸膛,将她印下的白再度薰黑。
——看吧,我又变得脏兮兮的了。这下子你又该怎么办呢?珠美老师。
橙黄满沁的天空中,我仿佛可以看见珠美凝视着我,眼泪就快要掉下来的幻影。
×
当我回到办公桌的那一刻,才想起点名簿遗留在教室忘记带回来。我一边走向教室,边回想我与葵理事之间的对话。
——虽然是我趁其不备进行解放。
不过在解放的那一瞬间,葵理事所展现出来的和缓表情,在我看来却是洋溢着满满的安心与愉悦。
——我这么做是正确的……也许。
从此以后葵理事他将选择什么而活、事态又将如何进展,我虽然无从知悉,但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到时候再贡献一己之力也不嫌迟。
——况且,葵理事他也确实需要更加把劲才行。
希望他首先能从分内的工作……还有不适切的关系开始修正起。
「奇怪?里面有人……」
返回教室时,我这才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出现了堇同学的身影。隔壁班的堇同学坐在巴同学的座位上,正托着腮生闷气。
「堇同学,你怎么了?」
口头上虽然这么问,我心里已经隐约猜出泰半。堇同学面前的桌上摆有两人份的书包,其中一个的主人应该就是巴同学。
「我在等小巴。」
——果然,如我所料。
堇同学与巴同学的手足情深,看在旁人眼里相当欣慰。只不过,有一个令人在意的问题。
——小堇追寻的其实是另一个我哟。
午休时间,巴同学在保健室对我说了这句话。当时的巴同学看起来好寂寞。
——明明是感情这么好的一对兄弟。
也许是因为有某些理由。不过现在的我还不明白。
「巴同学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堇同学皱着眉头不悦地回道。最后一堂课结束到现在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想必堇同学应该等上好一阵子了吧。
——巴同学,堇同学他可是紧紧地追寻着你的喔。
我在心中如此告诉巴同学。告诉中午那个露出寂寞表情的巴同学。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巴同学感到不安,但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堇同学,是真心关心着巴同学的喔。他的表情是身为一个兄长该有的表情。
「堇同学,你好有哥哥的架势喔。」
「还好吧。谁叫他老爱乱跑,我才得跟在他后面顾着他。」
我在脑海中描绘儿时的堇同学与巴同学的身影。两个孩子的模样实在太过天真可爱,我不禁莞尔一笑。
「你为什么在笑?」
看到我露出笑容,堇同学愈来愈不高兴,语气也随之加重。
「抱歉抱歉。」
——想像你们小时候的样子,不禁就觉得好可爱……要是真把这种理由说出来,大概只会令堇同学更生气吧。我打算就此闭口,不再说下去。
话又说回来,善于照顾弟妹和总爱瞎操心这两点,算是兄长的特质吗?我突然想起了哥哥。
在我们家里,也是哥哥整天为妹妹操心,我这个妹妹则属自由奔放型。跟堇同学他们兄弟俩说不定还挺相像的。
「堇同学真的很像哥哥呢。」
「哪有?」
「因为堇同学你打从小时候起就常常追着巴同学跑,对不对呀?」
我把午休时巴同学说过的那句话原原本本地搬出来。此刻在我心目中,哥哥的影子和堇同学重叠在一起,口吻也不自觉地充满了怀念。
「桐原……」
同学没有回答,眼神严肃地看着我。
「难不成你看得见?」
「咦?」
堇同学猛地站起,连带推倒椅子发出巨响。但是他丝毫不在意,双手捉住我的两腕逼问道:
「你看得见我的过去吗?还有巴的也是!?」
「堇、堇同学?」
「到底是怎样?快回答我!」
与他那强势的口吻恰恰相反,堇同学注视着我的视线,就好像求助于什么东西似地无助虚弱。
——堇同学……
看见他这么激动,我为自己基于玩乐心态而说出口的话感到歉疚。我只不过是把从巴同学那儿听到的话,现学现卖告诉堇同学罢了。
「不是的,这件事我是从巴同学那里听来的。」
「……啧!」
堇同学咋了下舌,从我手上松开双手。他重新扶起刚才弄倒的椅子,咚地一声用力坐下。
——他们两个人,过去一定发生过某些事情。
堇同学激动的样子,使我的疑问转变为确信。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堇同学还是气呼呼的,不肯正眼瞧我一眼。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还是搞不清楚。
我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一边注视堇同学。忽然间我发现他西装外套的第一颗钮扣松脱了。
「堇同学,你的扣子快掉下来了。」
「咦?啊,真的。」
半松脱的钮扣和外套中间只剩下几根缝线相连,悬挂在半空中。
「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不小心落在别处,你还是先拿下来比较好喔。」
我正要朝堇同学的外套伸手,结果他却红着脸,移动身体闪避开来。大概是害臊吧。
「我……我自己拿,就好……」
双颊绯红的堇同学回避着我的目光将手伸向钮扣。
——没记错的话,针线盒似乎是放在办公桌抽屉里……
正当我努力回想的时候,堇同学已经从书包里拿出美工刀。发出卡嚓声,推出护套的刀片闪耀着冷冽的锋芒,我心底涌现不祥的预感。
「你没有带剪刀吗?」
「我只有美工刀。」
堇同学说完,便将刀片抵上外套钮扣。他那危险的手势看得我这个旁观者好不紧张。
「别一直盯着我不放,会对不准的。」
「因为看起来很危险嘛。」
话才刚刚说完,堇同学手上的美工刀就往旁边一滑,划过缝线和他按着钮扣的手指。
「……痛!」
堇同学小声呻吟的同时,外套钮扣也应声落地。
「堇同学!?」
我赶紧拉过他受伤的那只手确认伤势。拇指的指侧有一小道割痕。
——幸好不是很严重的伤。
我从黑板旁边的置物柜取出常备急救箱。找到OK绷之后,我拿了一枚回到堇同学的身旁。
「小伤而已。」
「但是流血了喔,应该很痛吧?」
我出言提醒坚持不肯包扎伤口的堇同学。就算只是小伤,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这种程度的伤……」
突然,堇同学空茫地望向远处。像是眺望着非常非常遥远、悠久的过去一般的视线。
在那一瞬间,有某个东西闪现我的心头。
——这种感觉……
我还无从知晓它确切的样貌。尽管如此,我仍然感觉得到温冷的空气正朝向堇同学延流而去。
——是言缚。
堇同学他承担着某种言缚。虽然我现在还看不见,但是我相信的确有什么不明的东西正囚缚着他。
这个发现同时也向我宣告了新的事实。
——言缚,在一名对象身上并不是只有一个。
其实早在先前我就没来由地察觉到了。打从第一次解放的那天开始。
单一言缚会招来另一个不同名义的言缚,诅咒重重交叠,束缚他们的命运。
——为了将他们带往悲哀的末路……
「……这样就好。」
在深入思考的我面前,堇同学独自一人,同意似地喃喃说道。
「保持痛楚就好了。」
「一点都不好!」
痛怎么可能会好。所有人都怕痛,能够避免就尽可能避免。
宝生家的人总是消极不作抵抗,以原始之姿承受迎面袭来的痛楚。那样下去根本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总而言之,我必须向堇同学问清楚才行。
要想解放言缚,就不得不找出束缚堇同学内心的那个『东西』。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堇同学小声嘟哝,别过脸去。我在堇同学正前方的座位坐了下来,尽可能地朝后看,和他保持面对面。
「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聊聊。说不定我帮得上你的忙。」
「……」
堇同学低头俯视脚下,沉默了好一阵子。
但是很快地,他便下定决心,抬起头笔直地回望我,然后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我没有小巴的记忆。」
「咦……」
——没有记忆?
我不禁愕然。因为堇同学这一段话,将可能打从根本动摇目前为止我一路见证而来、堇同学与巴同学之间的关系。
「关于小巴的记忆,我只掌握了一半而已。」
堇同学像是想确认我是否已经理解似地,再度复述相同的话语。
——也就是说……他丧失了记忆?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突然间,只有关于小巴的记忆消失了。」
堇同学说完紧紧咬住下唇。
部分记忆丧失。这种例子我曾经听说过,原因有可能是来自精神打击等,从而造成局部性的记忆缺失。
「这么说来,你记得的关于巴同学的记忆……」
「只有十一岁以后的部分。」
换句话说,堇同学在十一岁那年,因为某些原因而导致他惟独失去了巴同学一个人的记忆。
——但是原因的真相不明……
「这也是言缚在作祟吗?」
堇同学大大的眼睛泛着泪光,是悔恨与无力的泪。
可想而知,对于疼爱弟弟的堇同学而言,失去巴同学的记忆将会令他多么痛苦。况且……
——巴同学他一定也为此而深感苦痛……
这件事会是言缚所造成的吗?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我据实以告。方才我虽然从堇同学身上感觉到言缚的存在,但那是否就是丧失记忆的主因,我还不明白。
「这样啊。」
堇同学消沉地垂下头。
「我们俩,是被拆散的双胞胎。」
「堇同学……」
「我没有小巴的过去,小巴他也不属于宝生家。」
我凝视着从堇同学的食指上头流出的一滴血。那缓缓流动的小血滴,看起来好像是堇同学的眼泪。
直到刚刚为止,我都还在为他们兄弟俩的情谊感到欣慰,现在却反而为他们之间无法拉近的距离而感到心痛。
——我所不知道的事还有好多好多。
若要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解除诅咒,我实在是办不到。
「就连这痛觉,也无法传达给小巴。」
「堇同学……」
堇同学低着头,眼角溢出了泪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他才好。
——我必须先冷静下来。
干着急也于事无补。看见堇同学为此而受苦的样子,我恨不得现在马上找出其它言缚,一口气全部解放,好让堇同学立刻解脱。
——尽管明知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帮不上忙。
「什么嘛,你们两个在讲悄悄话啊?」
我回头一看,是巴同学站在教室入口。他面带轻佻的傻笑往我们两人的方向走来。
「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我的记忆也不要紧。因为我记得小堇的全部啊。」
「小巴……」
一听到巴同学用笑闹的态度说出那些话,我就觉得好心痛。巴同学只是故意装作不在乎,其实内心伤痕累累。
——为了要守护堇同学。
「而且啊……」
巴同学走到堇同学的正前方,微笑着拿起桌上的美工刀。
——他想做什么!?
可惜当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时已经迟了一步。
「小巴!」
「巴同学!?」
我和堇同学还来不及阻止,巴同学已经将美工刀朝自己的手指划下。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履行义务般。
「……」
巴同学痛苦地微微喘息,但是喘息声很快便化作笑声。
「啊哈哈,真的很痛耶。」
「小巴!你……」
堇同学连忙站起赶往巴同学的身边。巴同学在堇同学面前大方地伸出割伤的手指。
「你看,谁说我不了解小堇的痛呢。」
巴同学的手指不断溢出鲜血,那只受伤的手,与刚刚不慎划伤手指的堇同学的手重合在一起。
巴同学的手就像要确认对方的存在一样,紧紧握住了堇同学的手。原本担心不已的堇同学,像是受到了巴同学的情绪感染,也回握住他的手。
于是,巴同学的血,缓缓流淌到堇同学的手上。
「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喔。」
「小巴……」
「被诅咒的,可怜的血。」
「是啊……」
「不过鲜红色好美喔……你说对不对,小堇?」
「没错。」
眼前过度扭曲的光景令我几乎晕眩。
——过去的我究竟是多么地肤浅啊。
想要轻易解放这些孩子们,根本就是空谈。
他们将遭受诅咒的日常视为理所当然,全盘接受。即使痛苦,即使挣扎,也只是任其在时光中静静地流逝。而我,居然自以为能够轻易解放这样的他们。
言缚的深奥远远超乎我的想像。我的能力真的能拯救得了他们吗?
——但是,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救。
因为眼前这副光景,绝对是违背常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