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见天使的羽翼,那是为了在天空翱翔所必须的羽翼。
「早安,妈妈。」
今天早晨醒过来时,我就发现今天与平常不一样。每当我下定决心时,那天就会给我这种感觉。在我内心深处,感觉有个紧紧捉住我的东西,一直在动摇我的决心。
我系好领带,凝视镜中,跟平时一样都可以瞥见,在我的眼前,有母亲的身影。
一直注视着我,面露不安的脸色。
——你好傻,妈妈。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请不要担心。
——咚咚。
有人敲门后,随即门被缓慢打开,樱泽就站在门外。
「早安,绫芽少爷。」
平常总是女佣来叫我,只有今天樱泽会特地前来。只有今天这个日子的我,才会被人注意到。
——也是,过去我做了那件事情两次,当然会被注意。
「您已经换好衣服了呀,请问早餐是要在房内使用吗?」
「对。」
我总感觉有人在走廊走动。好像一直有人在我的房外,窥探我的一举一动的样子。
每个人都注意到今天所代表的意义,但却没人敢开口讨论。
我想这就是宝生家的做事方式。不管是大事,还是芝麻绿豆小事,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摊在阳光下,只会敷衍搪塞的在台面下消失。
但是,不见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消失了,所以悲伤仍旧是存在于宝生一族。
「绫芽少爷,您会前往迎接桐原小姐是吧?请问您预定何时出发呢?」
「对了,途中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还是早点出发吧。」
「其他地方?」
「我母亲的坟前,你忘记了吗?」
「……我一时忘记,真是抱歉。」
樱泽深深一鞠躬,我微笑,挥挥手叫他不要在意。
——怎么可能。
谁会忘记那天的事?鲜艳的红色沾染了一切,那个人消失了,我却留下来,而静音也崩溃了。
只要那天在宝生家现场的人,绝对不可能忘记那样的事情。好几年前的那一日,也像今日一样举办了宴会,聚集了许多人。
「我要去准备用餐事宜,所以请恕我先离开。」
「好。」
樱泽浅浅一鞠躬,出了房门。恐怕是要去向前任家主报告我的行为。
我对前任家主感到很抱歉,因为他是这里唯一关心我的人。
——但是,对不起,因为我不能再继续让那个人等我了。
我打开抽屉,取出隐藏于某处的小信封,信封里装着药锭,我顺手将药锭塞入外套口袋里。
——吃下很多颗的话,就能在空中飞翔。
那我就可以看见天使的羽翼了。
×
八点过后,绫芽同学打了通电话过来,数十分钟后,前来迎接的车子也来了。
「早安,桐原老师。」
从车内走下来的绫芽同学,走到后座门旁替我开门,行为举止宛若是我的护花使者。虽说是学生,见他这举动,仍免不住感叹他的好教养。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出身良好的少爷。
我很怕像我这种生长在极为普通家庭的人,会打扰到教出这种气质少爷的望族。所以我从早上开始就觉得胸口紧张,连早餐也吃不太下。
「怎么了?你在紧张吗?」
「因为,我从来没参加过正式宴会。」
绫芽同学或许无法理解,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一生哪有几次机会可以参加正式宴会?会紧张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要是真的这样解释给他听,他或许不仅无法理解,甚至还会用坏心眼的神情来取笑我,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他。
我忍下不说,用着一双哀怨的眼神注视绫芽同学。绫芽同学好像没注意到我异样的眼神,马上移到下一个话题。
「在回本家前,我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吗?」
「可以呀,要去哪里?」
绫芽同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母亲的坟墓。」
「……绫芽同学的妈妈……」
「没错。」
绫芽同学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后,向司机下了指示。
那是绫芽同学八岁时自杀身亡的母亲。在宝生家家主生日这天,绫芽周学有什么事情特别想当着母亲的坟前告诉她吗?
——为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内心隐约记得这份骚动不已的怪异感,于是我望着平和微笑的绫芽同学。他看起来明明心情很好。
——这种诡异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这是一座开垦山地所建造的墓园,自然是树林葱翠充满大自然的清香,是一个很漂亮的场所。我捧了一束在途中所买的花下车。
「绫芽少爷!」
司机先生瞧见我和绫芽同学两人正要进入墓园,慌慌张张地叫出声。
「你留在这。」
「可是绫芽少爷……」
「她也在,你不用担心。」
绫芽同学指着我说道。
「……是的。」
司机先生似乎是不敢再对绫芽同学纠缠不放,只能很烦恼的待在车旁,担心地目送我们前往墓园深处。
我也认为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了,没必要去担心他。但绫芽同学是这种大家族的继承人,或许在他身边的人认为自己有一份责任感。
——咦?咦!这么说,我现在岂不是责任重大!
也就是说,要是绫芽同学遭人绑票的话,我势必要誓死保护他才行。不对,要是学生遭遇危险,身为老师的我原本就是要保护他……
「怎么了?一副难看的脸?」
「啊?没事,我只是在想绫芽同学被人珍惜着。」
「呵,那你干嘛一副难看的脸?」
「因为,托给我如此重要的学生,我想我势必要振作才行。」
「你想?」
「但是转念一想,每个学生都很重要,所以我才在想我势必要每天都很谨慎小心才行。」
「呵呵,你呀,果然很有趣。」
绫芽同学像是忍不住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被人当成傻瓜一样被笑,让我生起气来。
「这不好笑吧?我是很认真的。」
「呵呵呵……对不起,不是这样的。」
抑制不住笑的绫芽同学,否定我的话。
不是这样是哪样呀?
「因为受人担心,所以一定是被人珍惜,这不是宝生家的我。」
「你说不是这样,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只是在监视我而已。」
说是监视会不会太夸张了点?绫芽同学不像是会引起什么事故的人。
「我不懂。」
我问他,绫芽同学把头别过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笑着敷衍过去,迳自往前迈进。
如此说来,今天的绫芽同学经常在笑。平常在学校碰到他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居多。
——咦?又来了。
胸口突来的骚动不安,我下意识地用手压住,这种轻轻刺痛的压迫异样感,从早上就没间断。
从刚才吹到现在舒服的轻风突然停止了,接着脚下流过一股凝滞微暖的空气。
——这是……
视线竟模模糊糊暗下来,宛如太阳被遮掩一般。
——是言缚。
那是绫芽同学的言缚。
「看见了吗?」
冷不防地从我身后传来声音,我回头瞧见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男孩子正伫立在那里,长得跟绫芽同学很相似的男孩子。
「你是……」
我以前曾在梦中见过他一次,在月华学院的会客室又一次。
和那时候一样,他的手上,跟解放言缚时我看见的宝生一族同样,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突然间四周变暗,我们被黑暗包围。这种感觉,和我第一次知道言缚之日、那间会客室之时一模一样。
「见到绫芽的言缚了吗?」
原本往前走的绫芽同学始终站立不动、神情黯然,茫然地凝望远方。他的手,一直被一朵大大的兰花枷锁系住。
「我看得到。」
我才一回应他,这男孩就露出悲伤的微笑。
「你明白吗?我们一族,比起任何普通人都来得容易沉溺于悲伤,坠落于绝望。」
不管是悲伤或绝望,只要人生在世,谁不会经历到。但是宝生家的人,却很容易坠落于黑暗中。
「我渐渐明白了。」
「嘿,你果然聪明。」
「我都解放言缚五次了,终究会明白的。」
并且,受困于悲伤。
「像宝生家这种封闭的世界,只要出现一个悲伤,就会连系起所有拥有言缚诅咒的人,然后启动一个接着一个的连锁反应。」
我无言的点点头,这就是悲哀的现实。
「你要帮助绫芽。」
「若是我可以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忙。」
但是只要我看不见绫芽同学的言缚,我就使不上任何力。
「我虽然知道言缚在哪里,但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言缚。」
在日常生活里是感受不到言缚的存在的,但只要像这样专注精神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专心注凝视的话,也可以看见被言缚诅咒的枷锁。
但只有这种程度,还是无法得知绑住对方的言缚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借由跟对方谈话,得知那个人内心曾受过什么伤害,才能从囚禁他的话语中找出言缚。
——囚禁绫芽同学的事物,我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而且这言缚既是连锁反应,那么囚住绫芽同学的事物到底还剩几个,我也毫无头绪。
「你还不明白吗?」
「咦?我怎么明白?你们才是被囚禁的人,我只是在旁观望而已呀。」
对于我的回答他笑了。伸出手让我看他的枷锁,宛如在炫耀一般。
——虽然说是被诅咒,可是他还真气定神闲。
而且这孩子的枷锁……虽然跟大家一样都是兰花,但他的却是快要枯朽般,让我非常在意。
「这个,就这样在你手上没关系吗?」
我指着他手上的言缚之枷。
「没问题,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之前见面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是真的吗?还是太迟了?到底是如何呢?
「你要救救绫芽,不然的话,今天一切就会随之结束。」
——一切……就会随之结束?
「这是怎么……」
我才正想要问他的瞬间,他就消失了。原本黯淡的场所,突然阳光四溢,眩目得让我别过头。
「怎么了?」
向前走的绫芽同学转过头问我。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言缚枷锁了。
「嗯嗯,没事。」
刚才所发生的事我不打算告诉绫芽同学。要是跟他说,只会引来他不必要的担心,我绝对不能让学生不安。
——但是,一切都会随之结束……到底是指什么呢?
「往这里。」
眼前有一条通往广大墓园的中心步道,在墓碑与墓碑间铺满漂亮的草皮。我和绫芽同学各拿着花束、参拜用的提桶和杓子,往墓园的深处前进。
「好幽静的墓园。」
「因为管理墓园的寺庙在其他地方,所以这里只有祭坟的人才会来。」
「绫芽同学,你今天为什么会想来祭坟呢?」
像今天这种祝贺之日,会特地前来此地,应该有什么意义存在。
而且为了解放绫芽同学的言缚,我必须要更了解绫芽同学。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绫芽同学迅速回答,今天是绫芽同学母亲的忌日呀。
——但今天是宝生家家主的生日,岂不是说,对绫芽同学的母亲而言,今天也是自己父亲最重要的日子。
在这种日子,绫芽同学的母亲却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我还不清楚是否可以反问绫芽同学实情为何时,步道尽头立着一块巨大墓碑。豪华的墓碑上刻着花之家纹,一看就明白这是宝生家的石碑。
「早安。」
往声音处探去,一转头就见到桔梗老师。
已经供奉好放在宝生墓前的花,应该就是桔梗老师带来的。看来桔梗老师比我们还要早先来此地。
「桐原老师你也来了呢。」
「是被我强行拖来的。」
「啊,没有,没这回事。」
绫芽同学的妈妈,也是桔梗老师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在墓前双手合十,除了祭拜绫芽同学的母亲,也缅怀宝生家的祖先们。
——只要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尽全力努力。
所以,请保佑拥有悲伤过去、面对痛苦现实仍要努力生活的他们吧。
我抬起原本低垂的双眼,瞧见站起来的绫芽同学似乎是发现到什么动静,正注视着远方。
「……绫芽。」
桔梗老师也像是发现到什么,颦蹙双眉,盯着绫芽同学似的像要确认他的反应。
「啊啊,真糟糕。」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才想问两人时,从远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
「呵呵呵。」
天真无邪、纯洁甜美的笑声,这个声音我认得。
「是静音。」
绫芽同学简短回答,小小地啧了一声。
要是让静音看见绫芽同学的话,又会发生恐慌。今天这种日子,还是在母亲的墓前,绝对要避开这种事情才行。
「桔梗,我要走了。」
绫芽同学说完,抓住我的手腕强行拉走,但是从墓园入口到这只有这一条步道而已,往回走一定会照到面的。
「绫芽,往这里。」
顺着桔梗老师所指的方向有一个差不多身高高度的栅栏,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入口,显示为和墓园不同场所的围栏。
「我之前都是走这条小路,从这条路出去后,请你们再绕回正路。」
「好。」
绫芽同学抓住我的手,快步走向小入口。在要进入前,他回头向桔梗老师指了指刚才买的花。
「我知道了,我会把花供奉起来。」
桔梗老师说完挥挥手,我的手被绫芽同学牵引着,进入栅栏中。
「你来了之后,我更常碰见静音了。」
绫芽同学苦笑着叹气。在这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机会遇见静音吧。
虽然静音长期处在这种状态下,还是会让人觉得很悲伤。
「解放言缚应该能改变什么吧?」
这种变化,要是能让绫芽同学幸福就好了。想见哥哥一面的静音,和珍惜妹妹的绫芽同学,希望这两人能够得到幸福。
我不经意眺望整个场地,发现广大的草地上,有一块以前洋式风格的墓碑。
「这里不是宝生家的墓地吗?」
「是被一群啰唆的人给强迫移出来的场地。」
绫芽同学回道,并靠近这块墓碑。被小巧花朵围住的墓碑上面,雕刻着阿尔法贝特这个名字。
「是桔梗的母亲。」
「桔梗老师的母亲也去世了。」
桔梗老师曾说过她是园丁的女儿,也说过她去世了。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住在宝生家工作的园丁,俄罗斯人的女儿。听说像洋娃娃一样美丽。」
「是吗……」
只要见到桔梗老师,马上就能联想到母亲的美丽。想必是光滑白晰的肌肤,配上美丽金发的女性。
我同绫芽同学一起向石碑合掌。
为了母亲所栽种的小巧花朵,正五彩缤地纷绽放着,根本就不会让人想到这是瑰墓地。
「这里是墓园中唯一会开花的场所。」
「唯一?」
「是的。」
绫芽同学站起来,往宝生家墓地望去。
「这座墓园无法开花。到现在不管整修了多少次,不只盆栽里的花,甚至从盆栽里移植过来的花,都会马上枯萎。」
「怎么会……」
花并不是只要有阳光和水就能生长,还需要根据环境做各方面的调整,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这个墓园笼罩着一股深切的悲伤,我想连花朵都感受到了,才会无法开花吧。
「这里真的是连花都不肯光临的场所。」
「但是这里,可是开着美丽的花朵呢。」
在这个季节开着花的三色堇,正随风窈娜摇曳。
「真是麻烦桔梗了。」
「桔梗老师……」
总觉得能理解桔梗老师如此费心养花的理由。
不管花朵如何枯萎,桔梗老师都不厌其烦地在这里种花,那是为了独自一人安静地长眠于此的母亲。
「桔梗的母亲,是在他八岁时去世的。」
「岂不是和绫芽同学……」
「没错,一样。」
绫芽同学轻轻颔首,但马上又用疏远的眼神否定这一切。
「和我比起来,桔梗的理想更高,几乎是到看不见的地步。」
「什么意思?」
「我看着终点,但桔梗却是想要从头开始。」
我听不懂绫芽同学所说的意思,但是绫芽同学口中说出来的「终点」这个字,却让我听了无法释怀。
——你要救救绫芽,不然的话,今天,一切就会随之结束。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他所说的这段话也让我无法释怀。
栅栏里面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栅栏,从那里出去就是马路。只要走这条路,就会回到我们停车的场所。
「绫芽少爷!」
司机先生瞧见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您回来迟了……」
「以为我死了吗?」
「绫芽同学!?」
我惊讶他脱口而出的话,错愕地看着他。但绫芽同学却不愿再多说,随即坐上车子。
难做人的司机先生擦了好几次额上的汗珠,像是担心会让绫芽同学等太久,赶紧坐回驾驶席上。
「上车。」
「……嗯。」
载我们的车子又再次行驶了。道路两旁林立着樱树,这樱树在春天也不会开花吧。
重复不断悲伤历史的宝生一族,难不成今天又会发生悲伤的事情吗?
「绫芽同学你……有考虑过死亡吗?」
我知道我问的是奇怪的问题,但是我现在所能想像到的「终点」,只有那件事。
「…………」
绫芽同学没有否定,却也没有肯定。
只是给我一个浅浅的微笑。
「绫芽同学……」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揪住般疼痛。
绫芽同学应该还有许多未曾见识过、未曾探索过的事物,为什么会想要见到自己的终点呢?
的确,现下眼前有许多悲伤阻碍着,但是在越过这些障碍物之前,应该还能见到希望。在解放第一个言缚之前,正是因为仍可以发现到什么东西,所以绫芽同学才能成为接纳我的人不是吗?
——但是现在的他,即便我试图传达给他我的想法,仍旧是白费功夫。
到底是什么让绫芽同学变得意志消沉呢?要是知道的话,我想再跟他谈谈。
目前只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想告诉他的。我盯着绫芽同学,开口道: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绫芽同学身子向前倾,什么话也没说。
——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
正因为我是一名教师,所以我背负引导绫芽同学的责任。我不会让绫芽同学说出只期望那件事的发生。
在我掌握主导权之前,我是不会坐在这里空等绫芽同学的终点。
就在此时,车子通过气派的大门。
「宝生家到了。」
「嗯。」
像是要确认自己坚定的决心,我用力点头,然后,我终于踏进宝生家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