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centric,Eccentric,古怪的少年Bo~~~~~~~~~~~~~~~~y!」
我坐在家里的屋顶上,对着夜空大声喊唱。唱到一半时被母亲拉下来,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还有一些所谓的相关人士,也指着我的头骂个不停,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被比自己高的人骂,音量似乎又大了两成,感觉相当吓人,这让我不禁为自己还只是个矮个儿国中生而感到不甘心。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隔天,学校进行了升学就业调查。我毫不犹豫地在表上填写了「我要当主角」。想当然尔,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班导手上捏着薄薄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责备我要我认真填写。四十多岁的班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担忧一般。出现在班导脸上的皱纹变深了,叹气的频率也一年比一年高。
「你要继续念高中吧?那就给我好好写上志愿学校的名称。」
「念什么学校都可以。我只是想要当主角而已。」
我的回答引起教职员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老师们看着我们,失礼地露出有些轻蔑的目光,接着又露出严厉的眼神不停摇头。看见其他老师的反应,班导不知道做了什么负面的解读,又叹了口气。我的父母亲也是这样,老爱叹气,为什么大人不会深呼吸,而老是爱叹气呢?班导把我的升学就业调查表放在桌上,然后转动椅子。
原本靠在桌上托着腮的班导,现在换成和我面对面的姿势。
「我说三叶,乖乖听老师的忠告吧。你这种爱作怪的写法一点也不酷。等到你年纪大了以后,这件往事只会变成你自己心中的污点而已。你应该不想体验那种半夜在被窝里突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因羞愧而郁闷的感觉吧?」
班导一副分享经验谈的模样,以忧郁的口吻劝诫着。比起邻居们只会不容分说斥责人的说教方式,班导的话更让我痛入心脾。我脚上的室内鞋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吱」的声音。
「话说回来,主角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这……我才想问老师这个问题。请问主角是什么?老师是主角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班导面有难色地眯起双眼。他用手心拍一下大腿后,别开视线又叹了口气。其他老师的嘲笑声如蚊子振翅般隐隐传了过来。
「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想要变成它,有勇无谋也不是这样。你还是死心吧。」
我觉得班导根本没有要正面回答我的意思,生气地嘟起嘴巴。大人总是这样,每次当小孩子想认真商量事情时,总会认定那是无意义的事情,也不肯花时间动脑思考。
我一直很想成为英雄。虽然它只是一个笼统的梦想,但上小学后,这样的想法渐渐变得更强烈了。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徙小就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愿望的追赶下,我带着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做出了各种怪异行径。对于其他人因不肯做或做不到而避而远之的事情,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挑战;脑中只要浮现什么想法,我也会积极地让这些想法变成事实、或变得更具体。
拜这些怪异行径所赐,让我在本地以坏小孩而出了名。但人家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
「不去做,怎么会知道结果,不是吗?老师能够预知未来吗?」
「如果想要成为你所期望的主角,就不应该去尝试没去做就不知道结果的事情,而是要去尝试还没做之前就知道会成功的事情。死心吧,三叶。」
当时,我忿忿不平地想:「这算哪门子教育者啊!居然一脚踩碎可爱学生的梦想?」
班导放弃了说服,他一边说:「总之,你去给我重新写过调查表。没写完不准回家啊。」一边塞了张新的调查表给我。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调查表,毕竟我可不想一直待在教职员室里,而且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真是刺眼极了。
转身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看见班导桌上杂乱地堆着升学就业调查表。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入了本地升学名校的名称。我想起那是父亲的母校,忍不住跺着脚离开教职员室。
我心想,这次干脆在调查表填上「我要当英雄」算了。
……发生这件事情后直到毕业前,我仍相信自己有着各种可能性而努力尝试着。
但到了最后,我也只是一个被青春期玩弄而痛苦不堪的国中生。
国中三年级的生活,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英雄,在此同时,我的青春期也结束了。
While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即便早已记住歌词,我唱出来的每一句词尾还是有些含糊。我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因为有自信能够靠弹奏出来的木吉他声掩饰过去,所以我仍继续唱着歌。
从那个彷佛身处黑暗世界般的国中时代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时序也来到了夏天。
凌晨五点多,遥远那端的天空开始泛起白光,伴随着微弱的光线,看似黑夜慢慢张开了眼睛。附近一带明明不见树林,蝉声吵杂的程度却完全不输给我。
我在一块空地上弹着吉他,空地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差不多到小朋友小腿左右。地主是为了防止野狗、野猫或鼬鼠之类的闯进来,才在空地围上铁丝网。只是,最后野狗虽然没有跑进来,倒是人类跑了进来。在田地包围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感觉就像稻草人立在荒凉的土地上。
Still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因为附近没有人家,所以不管是唱歌还是弹吉他,都不会有人出来抱怨。就像现在,四周也不见任何人影。不过,如果掉以轻心的话,偶尔还是会被地主发现,被责骂私闯土地,最后落得老大不小了还在街上让人追着跑的下场。别说是汽市,我到现在连脚踏车也还不会骑,而地主又是一个典型的暴躁如雷欧吉桑。「给我站住~~~~~!」我就这样被一个骑着小绵羊机车的五十几岁阿伯边骂边追着跑。一名恰巧在大清早来到田里的农家阿伯目击到我被迫着跑的画面,所以在乡下地方特有的横向联系网络发挥作用下,谣言一路传到了家附近,我也就更恶名昭彰了。何况现在光是失业这一点,我就已经饱受众人轻蔑了。
尽管还不是艳阳高照的时刻,弹了一阵吉他后,我还是流了满身大汗。和《哆啦A梦》中出现的那种四周有房舍的空地不同,这四周明明一片空旷,却感受不到一丝凉风吹来。四周的风和空气被定格在半空中,彷佛只要一碰触,肌肤就能立刻感受到热度般。
这里没有任何障碍物,我的音乐就这么不受任何阻碍地流泻出去。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来抱怨,这表示根本没有人在听。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情地弹吉他歌唱,时而还会加上舞蹈。
在高中二年级时,我爱上了吉他和西洋歌曲。
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下的高中,是一所成绩普普的当地学生会一窝蜂去应考的普通学校。而不知不觉中,我也随波逐流地跟着大家进了这所高中。
我当时和一名同年级的男生交往,因为看到他房间书架上的JOJO(注1)受到影响,而开始对西洋歌曲感兴趣。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披头四或麦可杰克森的歌,所以向班上同学G子借了各式各样的专辑来听。G子的英文成绩很好,所以我一方面也抱着「只要听这些歌,我英文可能也会变好」的期待,用房间里积了一层灰的音响播放了这些专辑。戴上耳机后,吵闹的乐器声传进耳中。这些英文歌的发音、单字、歌词唱法,没有一样我听得惯,还因为听了太多英文导致神经衰弱,差点吐了出来。G子如超人般的表现让我很想认她为姊姊,但在烦恼了三天三夜后,我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原本就很喜欢唱歌,所以除了唱歌外,又增加了一项玩乐器的兴趣。那年暑假,我生平第一次去打工并存了钱准备买吉他,后来去到乐器行时,才发现吉他的种类多得吓人。
在店员的推荐下,我买了价值三万三千円(注2)的木吉他。
之后,我开始在家里练习弹吉他,结果这回因为弹得太难听而惹来附近邻居的埋怨。真不明白为何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人都如此性情急躁?后来,连父母也开始躲得远远的,我不得已才只好来到这块名为「空地」的会场表演独奏。
算一算,我在这里练习弹吉他已经练了将近六年,以我的个性来说,能够持续这么久算是很了不起了。
注1:乔安娜·李文丝奇Joanna Levesque,又名JOJO。美国R&B和流行音乐歌手、唱片制作人和演员。二〇〇四年发表首张个人同名专辑《JOJO》。
注2:円,日币计算单位,通「圆」。
「……嗯~衬衫都湿答答了。」
趁着演奏告一段落,我拿出手帕擦汗。背部的汗水特别多,衬衫紧紧贴在背上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至于我的演奏,没有引来任何赞赏或批评。
就算现在不是一大清早,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听我唱歌。
我练习了很多首歌,当中最喜欢的一首是「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注3)。虽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或许是因为这首歌很适合我,所以唱起来很顺口。老实说,除此之外,我会弹的歌曲其实不多。我也曾尝试过自己写歌,但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写得出两行歌词。所以,我应该是没有音乐天分吧。想要靠音乐吃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唉~好郁卒喔。才说『应该』而已,又马上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
我一边用拳头擦拭额头发际,一边仰望天空。我期待能看到黎明,但时间似乎还早了一些。蝉鸣如汽车声般由左而右自耳中穿流而过。
看着染上夜色的云朵缓缓地自在流动,让人有一股想要快步走路赶过云朵的冲动。可是,我能够去的地方很少,不可能一直陪着云朵。
我压低下巴,眺望着如舞台般静静打下灯光往前延伸的国道。一直注视着无人通行、彷佛能通往遥远尽头的清晨道路,我突然有种抽痛的感觉。我用手心在身体摸索,诫图找出敏感地捕捉到情感的部位。指尖带着我来到了锁骨下方,那里的肌肉不停地颤动着。「这是什么反应呢?」这股疑问驱动着我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刚地。但是,别说是找到原因,眼前根本什么也没有。
这时期的田地里连稻草人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聆听自己唱歌。
回到正题。
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我还在当一个会唱歌的稻草人呢?因为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我随时提醒自己要早睡早起,所以总会在单程要花费二十五分钟的国道上走路散步,然后来到空地正中央弹吉他以免吵到邻居。练习累了,就会回家吃饭。
还有,为什么我不找固定工作而在唱歌呢?那当然是因为我想要当英雄。至于唱歌要怎么跟英雄扯上关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就是放弃不了唱歌。
我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青春期结束后,至今已经过了八年。我已不再拥有十几岁时那种有勇无谋的年轻冲劲,也没有时间可以犹豫如何从就业或升学当中二选一,现在只有严酷的现实等着我去面对。
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
「最后再来一首歌,呃……Eccentric少年Boy!」
注3:「当我的吉他温柔地哭泣」,一九六〇年由披头四发表的歌曲。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回到公寓后,我冲好澡啃着吐司边时,同居人起床了。同居人上半身穿着T恤,下半身只穿着四角内裤,一身睡衣打扮。
「嗯~」
「喂,看见女朋友在吃饭的样子,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抱歉!抱歉!」同居人静用一副缺乏诚意也没有精神的模样道歉后,瞥了一眼我摊在餐桌上的食物。静那带着睡意的眼睛本来就已经很小,现在简直是眯成了一条线。
「你在吃什么?」
我把抹上厚厚一层黄色和红色物体的吐司高举到额头位置,说:
「蜂蜜草莓果酱面包。」
「嗯~」
静一副像是听见小猫在马路上被车辗过似的模样,害怕得缩起脖子。因为面包屑一直掉下来,我把吐司又放回盘子上。
「你嘴巴里面现在应该比纳豆还要更黏呼呼吧?」
「想看吗?」
「不用了,谢谢。」静摇摇头说道,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并用大拇指轻抠着下巴。眼前这个叫做丹羽静的家伙夸张地张大嘴巴打着哈欠,如工匠精雕细琢过的五官全变了形。美丽的玻璃花瓶突然间变成了河马。
「我们家亲戚大多是取一个字的名字。或许是感性也会遗传吧。」
这个第一次见面时,便自己说出我根本没有问起的事情的家伙,算是所谓的美型男。会这么说并非因为我是这家伙的女朋友,所以把标准放得比较低。在正式交往之前,我一直封静抱持着「救命啊!也太帅了吧!」这样的想法。而且,其他女生好像也很想追到他的样子。
静就是一个拥有如此好条件的男人,而他最悲惨的地方,或许就是没有看女人的眼光吧。
「吐司还有剩吗?」
静揉着眼睛问我。「嗯~」我咬着吐司回想冰箱里的状况。脑海中像在捏黏土似地慢慢呈现出冰箱里的光景。
「还有一片。够不够?」
虽然身材瘦削,但身为一个二十几岁的男生,静食量还是挺大的。他本人也露出苦恼的表情看向远方,微微张着嘴彷佛发出「唉」的丧气声。静失去戒心的表情有着平常看不到的可爱姿态,挺讨人喜欢的。我暂时停下吃吐司的动作,入迷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静很快地收起懒散的表情,然后露出爽朗的表情看向我。可恶!
「煎个蛋来吃好了。你要吗?」
「不了,我已经饱了。」
夏天的早上我总是食欲不佳。但如果这房间有空调的话,或许就另当别论了。
我和静在一栋盖了十二年的老公寓一起生活。以一个爱的小窝来说,这里的霉味重了些。四边的墙壁有着像烂泥巴一样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厌烦,躺在房间里时,会陷入一种自己变成蝉的错觉,感觉就像被埋在土堆里。不过,如果能像埋在土堆里那么凉快的话,我并不排斥就是了。
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一间六张杨榻米大的房间,两人住起来有时会觉得狭窄了一些。不过,就算房间很宽敞,也不可能在这里弹吉他。何况,即便有三间房间,我和静大概也只会待在同一间房间吧。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我们像一对刚陷入热恋的情侣,有些难为情了起来。
「那我就煎我自己要吃的……啊!在那之前先来收棉被好了。」
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表情往走廊走去。春天和夏天时,静会在走廊上铺棉被睡觉。似乎是因为他觉得走廊比房间凉快,而不是因为体贴我才这么做。当我开玩笑地问要不要交换地方睡觉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说:「不要。」这算什么男朋友嘛,竟然不愿意爽快地让出好地方给女朋友。
吃完吐可后,我把沾在手上的面包屑拍落在盘子上。然后,暂时丢下盘子和装着牛奶的杯子,往走廊走去。与玄关反方向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洗脸台,其设计就像是把乡下车站的厕所洗手区直接搬过来一样。对于洗脸台的黑色水龙头,我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肮脏印象。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黑色代表不干净吗?不是啊,如果是这样,那我的头发怎么办?我虽然是一头棕发,但发根部位看得出是黑色的。
打开洗脸台左手边的门后,会看见浴室和厕所。虽然有浴室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浴缸实在太小了,而且造型就像一根巨大的试管一样又细又长,泡澡时会有种被丢进洗衣机里的错觉。懒得去投币式洗衣机洗衣服时,这座浴缸可以摇身变成手动式洗衣机,但夏天太热了,所以不大会这么做。因为静是一个很怕热的人。
我拿起放在架子上的蓝色牙刷。木架的宽度不到五公分,经常使用到的中间区块很干净,但两边没有使用到的地方就积了薄薄一层灰。
太不可思议了,我明明有打扫,怎么会只有两边很脏呢?我一边思考着这个世界级的谜题,一边叼着挤上大量牙膏的牙刷回到房间。
我一边刷牙,一边打开电脑的电源。房间角落的硬垫子上放着一台黑色笔记型电脑,那是静的东西。不过,我也可以任意使用电脑。应该说,我从来也没有问过本人愿不愿意借我。
听说这台电脑被称为第二代电脑,不管是机型或作业系统都很老旧。我对这种机械类的东西都不大熟悉,所以没有静来得精通电脑。这台电脑就算连上网路,反应也很慢,偶尔还会喷出大量空气,然后就这么停止不动。听说这都是因为电脑太老旧了。老旧还真是讨人厌呢。
如静方才所书,他现在似乎在玄关附近的流理台煎着蛋,能听见他使用平底锅的声音。静和我不一样,他不是没在赚钱,而是在食堂工作。至于究竟属于兼职还是正式员工,他本人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静说过自己是负责煮东西的人,只要是菜单上的菜色都难不倒他。所以像煎蛋这种小事,不管他心情有多么郁闷或多么亢奋,想必都能以平常的水准轻松煎出来吧。
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连饭也不会煮。交往前我曾经表示过自己会煮面,但静识破我的谎言说:「泡面根本算不上是料理。」静太敏锐了,但也可能是我太容易被看穿了。
电脑启动后的状况稳定下来后,我连上了网路。我用左手刷牙,用右手移动滑鼠。我将喜爱的网站浏览了一轮,确认有没有更新内容,然后时而佩服地点头赞同,时而露出笑容。我噗哧笑出来时,含带着牙膏的混浊唾液喷到了电脑萤幕上,我赶紧用手指擦干净。如果让静看见刚才的画面,他一定会拿湿抹布来擦吧。
静端着盛有煎蛋和吐司的盘子来到房间后,劝我说:
「去洗脸台刷牙,免得口水滴得满地。还有,吐司还有三片喔。」
「哗哗哗哗哗啊。」
「不要叼着牙刷说话。」
我听话地发出「啵」的一声拔出矛刷。然后,重新说了一遢:
「老妈子又出现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你好像也忘了我说『一直念你也没用』这句话,说过多少遍了喔?」
静今天挖苦人的功力依旧了得。明明全身散发出好人的气息和氛围,嘴巴却坏得可以。在我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后,静瞥了一眼滑落在地上的吉他。虽然眼角余光发觉到他在看我,但我还是假装没看见。
「今天也一大早就去弹吉他啊?」
静咬了一口吐司问道。我的眼睛明明盯着电脑萤幕,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视线无法顺利对焦。这证明了我的注意力不集中。
「算是吧。」
静的口吻清晰,就跟他咬了一口烤得酥脆的吐司边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而我却成对比地给了含糊的答案。我再怎么粗线条,听到这个话题还是会尴尬。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和父母亲一起生活,实质上等于是静在养我。这状况不知道算不算被包养喔?
「你真的很爱弹吉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心境,静悠然地下了评断。我本来打算埋首网路来逃避话题,画面上的文章却一个字也进不到脑子里,只好死心地望向窗户。窗外只看得见电线和小鸟,还有一大片蓝色天空。
「由岐你啊。」
「咦?」
「……没事。我本来想问你什么,但又忘了。」
静的态度明显看得出在骗人。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不可能有人养了一个饭桶,却一点怨言也没有。
不知道静对于不去工作的我,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以前我曾经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过他几次,但只得到玩笑般的答案。其实我有些害怕太认真去问这个问题。
我们自静大学毕业后开始同居,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顺道一提,我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所以我们不是那种在大学校园中认识的情侣。
「欸,我还是再问一递好了。」
静用着像在催促我「转过来看这边」的口吻搭腔说道。我转过头说:
「问什么?」
「你要吃煎蛋吗?」
「……那,吃一点好了。」
看着静递过来的汤匙,我大口咬下上面的煎蛋。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像情侣,静几乎把我当成了小孩看待。不对,应该说更像在喂饲料吧……没想到我连小孩子都不如,而是宠物啊。
……不对啊,我还在刷牙,正常人会在这时候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吗?吃哇又要重刷一遍,而且我现在满嘴泡沫。尽管如此,我还是咀嚼着煎蛋,发出声音地咀嚼着。嗯~有牙膏的味道。
不过,这样一来也顺利缓和了快要变得凝重的气氛,所以,算了。吃完煎蛋后我又刷了一次
牙,然后把牙刷随手一丢。「把牙刷拿囤去洗脸台放。」「好啦、好啦。」我果然还是被当成小孩了吧。
在洗脸台漱口后,我回到房间。坐在房间角落等待静吃完早餐后,我抓起头发说:
「帮我绑头发。」
「好。」
静走出房间从洗脸台拿了梳子和橡皮绳回来,然后绕到我身后。虽然我的头发不算长,但夏天时总会请静帮我绑头发,因为我很喜欢这段时光。
「我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剪头发了?浏海已经会刺到眼睛了。」
「要不要我帮你剪?」
剪头发这种小事我还会。应该说,我还挺会剪的。以前我就经常帮人剪头发了。
「那,今天傍晚帮我剪。」
「嗯。」
静用梳子梳着我的头发。感受着静放在我肩上的左手温度,令我忍不住嘴角上扬。静似乎从斜后方看见我的表情,虽然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倾着头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吗?会痒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嘻嘻嘻,我刻意发出恶心的笑声。静这次的反应是沉默不语。可以的话,真希望静主动问我「怎么了吗?」不过,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静是个没用的家伙。
就我所知,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静。
「问你喔。」
「嗯?」
「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但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坏心眼的问题。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不用听也知道静的答案。
「嗯……」
有趣的是,静没有立即回说:「没有这种事情。」我死也不承认这是静的体贴表现。
「啊……像是吉他之类的?」
果然是吉他,我只有这个专长吗?如果我的吉他技巧强到无人可比那还说得过去,但我只有在当饭桶这方面比人强而已。
而且,只要稍微练习一下,静一定比我更会弹吉他。静也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练习吉他吧。至少在和我交往的期间内,他一定不会练习。
「……静,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我忽然想起小星期在社群讨论区里看到的话题而问道。话才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心想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不过,静没什么特别反应地回答说:
「当然会啊。食堂的菜单里也有这道菜,基本上你也来吃过,不是吗?」
「对啊。」
静开始工作后,我只有去过他店里一次。猪排盖饭,一碗六百六十円。
「静真的好厉害喔。」
不过,如果要问我是不是像主角一样厉害,又觉得有差别。
「由岐也一样啊,只要多加练习就会做了喔。」
由岐是我的名字。顺道一提,一开始静把我的名字叫成了「YOSHIKI」(注4)。YOSHIKI是XJAPAN的成员名字,不是我的。我问静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的名字念做YOSHIKI,他回答我是骗人的之后,我狠狠揍了他一拳。我也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静」的其他发音,但浮现脑海的顶多是《哆啦A梦》里的静香而已。当时我高中毕业已经两年左右,对于国语的认知,只抱着能够沟通就好的想法。说到国语,都忘了有几个月没写字了。
注4:由岐的日文发音为YUKI,亦可发音成YOSHIKI。
「你要练习看看吗?我是说猪排盖饭。」
静探出头看着我不发一语。我毫不迟疑地摇摇头说:
「不要。我不是那种努力型的人。」
「努力型啊……也对,练习这东西真的要靠努力。」
「什么嘛,你自己说只要练习就会,却又这种反应。」
「想到看不见形体的东西会累积,就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所以,你也不相信爱情会累积罗?」
我不禁冲动地这么说。羞耻心化为一股酸味涌上心头。尤其是「爱情」这两个字最令人感到羞耻。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眼吧。如果一直正常过着生活,根本不会刻意公开声明这种事情。
静停下帮我梳头发的手,整个人僵住了。很少有机会看见静这样的表情。「拜托说点话啊。」我这么暗自祈祷时,静像是看穿我内心似地开口说:
「爱情啊……原来如此,说得真好。」
我竟然被夸奖了。我听到心中那支用来测量羞耻心的温度计应声破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帮你做了三明治当午餐,记得不要躺着,要乖乖坐在餐桌前吃。」
「好啦、好啦。」
「还有,牛奶不要整瓶直接拿起来喝,万一洒到衣服上会很明显。」
「好!啦,好,啦~」
「还有,窗户一直开着蚊子会飞进来,记得至少要把纱窗关上。」
「快去上班啦!」
我面带笑容把静踢出玄关。静噘起嘴巴一副还想要叮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一边前进,一边有技巧地穿上鞋子,然后站在公寓门外。静比一般男生还要高,矮个子的我跟他站在一起感觉变得更矮小。
「我今天傍晚就会回来,到时候再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不过,静的发言没有想要把我压得更低的感觉,反而像在安抚我。他的举动简直就像在哄小狗一样,有时候还真让人觉得不爽。
从门后目送静走下生锈的红铜色阶梯后,我挥挥手说:
「不准跟食堂的女高中生外过喔~」
「年轻女孩子现在根本不会理我了。」
「你什么意思,没礼貌!」
你这家伙可是有女朋友的人耶!还敢在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你的女朋友是我耶!我被当成老太婆了!
虽然我的愤怒分成四阶段爆发出来,但随着静的背影消失在阶梯下方,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离开门口,将上半身倚在二楼走廊的扶手上。我把双手放在扶手上当软垫,再把下巴靠上去。烤漆加上锈斑的粗糙触感,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把脸贴近扶手后,鼻间嗅到了金属味。
我打算从二楼目送静骑脚踏车出门。静会不会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回头看呢?或许他会因为受不了外头天气太热,而没注意到这么多也说不定。
静踩着从国中就一直骑乘的脚踏车,从阶梯下方冲了出来。踏板不停被踩动下,两个脚踏车轮在维护不周的公寓建地上转动着。
静肩上挂着黑色包包,头也不回地直直朝马路骑去。我耳朵一边感受着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边注视着静的背影。好大一只啊。
静从公寓骑到马路上后,似乎在右转时发现我在二楼。他高举的手从围墙边冒了出来。虽然静可能看不见,但我又挥了一次手。我们俩这样子真的不像情侣,我简直像在等待父母的小孩子一样……这点刚刚已经思考过了,还是别想了。
我跑回房间。把凉鞋随便脱在水泥地上后,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三明治里头夹了蛋。把牛奶倒进杯子后,我当场坐下吃了起来。我怎么可能等到中午才吃三明治,反正我没有躺着吃东西,静应该不会太计较吧。
我大口咬着三明治,然后咕噜咕噜地喝光牛奶。目送静出门后我一直静静待着,内心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绪也慢慢高涨。为了排解这股情绪,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三明治。吃完后我立刻又刷了一次牙,并洗了脸。
温热的水没能够降低发烫的肌肤温度。洗起脸来的触感就像把脸贴在与人类肌肤具有相同温度的生物上。用毛巾擦去那温度后,我随便换上了衣服。因为是随手拿起衣服就穿,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到搭配的问题。然后,我拿起滚落在客厅的手表塞进口袋。我没有什么手机,所以出门时需要手表。扛起装在盒子里的吉他后,我大步跨出了房间。
来到公寓门外的走廊上,恰巧住在隔壁第三间的情侣也正准备出门。两人看起来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手牵着手。他们一定很想连手心冒出来的汗水都一起分享。两人似乎已经认得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我有些不自在地点了头后,急忙朝阶梯走去。
对于每天扛着吉他出门的二十几岁女生,不知道附近邻居会怎么想?要是他们在吃晚餐或是其他什么时候说我的人生如同已结束,把我当成笑话来看的话,那该怎么办?……咦?可是,我们都是在非假日的白天碰到面,兢表示对方也跟我一样吧?
「什么嘛。」
原来是尼特族(注5)情侣啊。如果以黑白棋来形容,就是棋盘上一片同色棋子的状况。我和静是白棋加上黑棋的组合,所以黑白棋游戏才得以成立。一股都快被我忘记的优越感突然涌上心头。不过,等到我下楼梯时,这股情绪早已蒸发不见。
来到一楼,我踩在建地内未经整顿的泥地上。地上除了被泥水弄脏的超商塑胶袋、香烟盒,还有烟蒂散落一地。杂草和不知名花朵杂乱地生长在地面上,还可看见蜜蜂在花朵四周飞来飞去。虽然没被蜜蜂叮过,但我很害怕那未见识过的疼痛,所以我用吉他盒遮脸,快步跑向马路。
我正准备去车站演奏吉他还有唱歌。在学生上学或社会人士上班的时间这么做会造成他人困扰,所以我只会在人潮不再那么拥挤的白天时间,在车站前弹吉他。每次静去工作时,我总是这么度过白天的时间。
我没有刻意瞒着静,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别说出来。不过,相信静大概也猜得到我在做些什么。我不是弹吉他、午睡,就是去散步,净是一些不花钱的消磨时间方法。
「……呜~好热。」
马路上热得像在冒烟一样。阳光直接照射在头发上,让人陷入一种强烈错觉,好像能从中感受到阳光的重量。用橡皮绳绑起来的马尾深处热得发烫。早知道就戴顶帽子出门。
明明只要走一小段路就会遇到转角,今天却觉得路程比平常远。围墙、住宅、地面以及蓝天的轮廓开始融化。我仿佛掉进黏稠的液体里,然后用手拨开液体在走路。明明是往前进,却有种要逃跑到某个地方的感觉。
「………………………………」
其实我心里有底,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逃跑。
因为我害怕别人问起:「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我目前的敌人不是世俗眼光,也不是乌云笼罩的未来,而是理由。
如果失去静,我会活不下去;但如果失去我,静应该还活得下去。如果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有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呢?
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和主角极端相反的存在——废物。
话说回来,静爱我吗?如果他爱我,会有什么理由吗?我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怀疑,头昏脑胀了起来。我整个人在发烫,却无法顺利散热,变得像公寓里的那台电脑一样。
身体的热度慢慢窜升,感觉就快中暑了。所以,我模仿起电脑暂时停止的动作,站在马路正中央不动,然后用手按住膝盖深呼吸。
注5:语出英文NEET,意揩不升学、不就业、不接受职业训练也不参与就业辅导,每天没工作又无所事事的年轻族群。
当我在忍受什么时,我不会叹气。因为我不需要叹气也忍受得了。
因为眼皮干涩又沉重,所以我用手指抓起眼皮往外拉。清脆的「啪、啪」声响传来后,眼皮轻了一些。然后,我反覆了两遍用力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的动作。
「好!」我抬起头,咬紧牙根,瞪着正前方的马路。
我以脚跟用力踩踏地面,然后大幅度地摆动手臂走了出去。
快逃离理由,去面对其他事情吧!
大约两年前和静相遇时,我也是这样在车站前弹着吉他。那时候的我住在家里,时不时保养吉他,吃着妈妈煮的饭……和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我读的学校没有好好教导学生「成长」的意义吧。
静当时大学三年级,每天从这个乡下车站搭乘JR电车搭六站到大城市,然后转搭两次地下铁,单程花上两个小时去上学。我在本地的高中念书时,也是跑步上学,所以和交通工具几乎无缘。在我眼中,静简直就是个被虐狂。每天把六分之一的时间花费在电车上,要我肯定受不了,一定第一天就放弃了。
静每天早上七点搭电车离开这里,晚上八点多才回来,而我只有白天时间会在车站前面出现,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碰面。
不过,理应没有交集的我们,还是有了唯一一次的相过机会,而这个机会确实发挥了作用,我们两人也变成了每晚互说「I need you」的关系。嗳!没有啦,后面这段是我乱说的。
我记得那天是七月下旬。因为正值上学期的考试期间,所以静在太阳公公还高高挂在天空上的时间就回到了车站。然后,经过车站前面时,他向我搭话。
因为在那之前几乎没有人停下脚步听我演奏,所以我吓了一大跳。一方面也很紧张,我缩起脖子担心静可能是来骂我太吵,要我停止演奏。
站在眼前的大个子温柔男子,倾着头先看了看我的脸,再看了看吉他,然后开了口。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静说话,而且是疑问句。
「你在做什么啊?」
音乐表演啊,笨蛋。
……两年前,有过这么一段往事。两年后,我在延伸到车站内部的道路正中央占着地盘弹吉他,和那天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对我有兴趣的家伙,一个也没出现。
就像把两年时间浓缩起来似的,车站前的样貌持续不断地变化着。现在车站有了派出所,入口处也矗立着当地知名武将金光闪闪的雕像。
蓝天和我之间架起了立体式结构的通道,车站前面阴凉处也变多了。明明是大好晴朗的天气,却不见阳光照进人们熙来攘往的通道。在计程车和公车乘车处痴痴等着乘客的车子,闪闪发亮地反射着夏日直射而下的阳光。
电车滑进了车站二楼的月台,传来了轨道和车轮间如金属碎片飞起般的摩擦声以及震动感。蝉鸣声响起,不像「唧~唧~」叫,而像「唊~唊~」叫。计程车以及来到车站前面接人的汽车排放的废气扑鼻而来。
放马过来吧!我不怕这些声音:我抱着挑衅的心态,使出浑身力量挤出声音。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G子曾告诉我这首歌是在描述失恋心情。如果热血沸腾地演唱这首歌,会是什么感觉呢?说到唱歌,如果没有先理解歌词或歌曲创作者的心情再来表达,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吧。
听到我的歌声,有人瞥了一眼。不过,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停下脚步专注聆听。意思就是,我弹的吉他和歌曲不值得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当然会看见多张熟悉的面孔经过。总会在中午回来的学生、无精打采的老头子、骑脚踏车经过车站的农家老婆婆。他们每个人总是一副很无趣的表情,既然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出门,何不稍微停下脚步听听我唱歌呢?
因为我没有把吉他盒摊开放在前方,所以连一块钱也不会有人丢给我。我想表现自己不是为了赚钱才这么做。但我知道这只是在找藉口。
举个例子好了,静做的猪排盖饭一碗要价六百六十円。他在食堂里提供足以向他人收钱的实力,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虽然有所付出,但相对地也有所收获。
能够让这种交换行为成立的人,才是在社会上生活的人。这个道理无论是放在小孩子或大人身上都一样。所以静很了不起,从我眼前走过的人们想必大多也很了不起吧。
对于从别人身上得到东西却什么也不回报,只知道夺取他人之物的家伙,被这世上称为无药可救的家伙。而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跳出过这个定义一次。别说是主角了,我连做为别人配角的能力都没有。
我的吉他从来没有影响过某人人生中的几分钟或几秒钟。这样的演奏到底算什么?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不会有任何事情开始,也不会触及任何事情的行为当真存在于这世上吗?这种无药可救到完美境界的人就是我吗?
我的歌声变得沙哑,像是在哀泣一样。或许这样的歌声还比较符合歌名的意境也说不定。我的英文再怎么破,至少也还懂得歌名的意思。
不过,我弹的吉他不是那种催泪式的演奏,我只是让吉他哭出声音来而已。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连静停下脚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你在做什么啊?」
静的第一句话声和电车声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一种重力压在头上的感觉。我的头痛发作,眼中所见景色就像在电车上一样高速地左右转动。
「………………………………」
偶尔试着演奏一些不一样的歌曲好了。
我会的歌曲名单……「B-Chiku Beach」,还有「每天吃寿司也OK」。咦?怎么想到的都是宫崎吐梦(注6)的歌。而且,脑海里只浮现在大马路上唱出来除了需要勇气外,还有必要舍弃人生的歌词。奇怪了,我练习过的西洋歌藏到哪去了?
我甩甩头。现在的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不出任何一个英文单字一样。在感到泄气的瞬间,双膝瘫软下来。我突然变成蹲着的姿势,浏海也随之大幅度摆动了一下。残留在头发上的汗水飞落,最后与手臂上冒出的汗珠混在一起。在盛夏的热空气中,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可恶!趁着怀里的热度还没消失之前,我跳了起来,并拨动吉他弦。
「唊~啊唊~啊唊~啊唊~啊~唊唊唊,唊~啊!」
作词、作曲者是我本人。我的首创歌曲就是和蝉一起合唱。这首歌的歌词汇整成一行,我把自己只写得出两行歌词的极限充分表现在歌曲中。
大家可能觉得我是因为天气太热而发疯了,这下子更没有人愿意靠近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生活方式就像全心全意地在恳求大家注意我。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主角会抱着这样的期望。
国中生三人组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专注地聆听中间那名满脸青春痘的国中生一脸得意地描述着乳房有多么柔软。蝉叫声和电车声似乎让他们没能够注意到我的歌。我的歌就像融入四周的背景音效,也像空气一样。
对这些国中生而言,虚构乳房的存在远大于现实里的吉他声。
嗯~输得很彻底,
剪刀在半空中空剪的时候,声音比较好听,「锵」的一声很清脆。剪头发的时候,就会变得有些闷闷的。因为刀刃和刀刃之间夹着异物,声音当然没那么清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有种很可惜的感觉。不过,老是剪空气也不是办法。
「静,你想不想看我的乳房?」
傍晚时分。我在公寓的空地上一边剪头发,一边询问静。静身上裹着半年前替换下来的淡绿色窗帘,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乖乖地让我替他剪头发。静原本有一半的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听到我的问题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注6:日本演员、作曲家、随笔作家,也曾为电玩「块魂」配音。
补充说明一下,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在空地上剪头发,会把我们骂得很惨,所以手脚必须快一点。对于丢在地上的烟蒂,房东理也不理,难道静的头发比烟蒂脏吗?这让我越想越愤慨。我会有愤怒的情绪,应该就表示我还很爱静。我无法想像自己会讨厌静。
「你是指在爱情涵义上的乳房吗?还是哲学涵义上的乳房?」
「我两种都没有啦!」
「这样喔。」
静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频频点头。真希望我替他剪浏海时,他的头不要动来动去。虽然不是在剪自己的头发,我还是会怕剪坏他的发型。稍微想像了静一头乱发的模样,我差点笑了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不是啊,干嘛突然问这个?如果老实回答,可以拿到金乳房或银乳房吗?我超不需要的耶。乳房硬邦邦的还有意义吗?」
「吵死人了,闭嘴。」
不要一直重复「乳房」这个字眼好不好?难不成你是乳房星人吗?我难为情了起来。太不知羞耻了,没有一点纯真的感觉。情侣交往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吗?就像泡到乏味的茶一样。
「所以呢,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静又问了一次,但这次拿掉了「乳房」两个字。我一遍修齐头发长度,一遍心想「可是我已经不想问了耶」。但仍心口不一地开口说:
「因为白天我听到国中生在讨论乳房的神秘。」
「喔~」
静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他深感佩服的表情令我讶异。
「他们都不听我弹吉他,只顾着谈论乳房。」
「你不可能赢得过国中生的那种兴趣啦。」
「所以你还是国中生的时候,也是满脑子都在想乳房啊?」
「应该是吧。」
这答案有些敷衍。静微微低着头,或许连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吧。
不过,原来国中生心里的优先顺序是这样啊。我试着想像教室里占了半数的男同学都在发挥念力想着「乳房」的画面。好像会发掘出什么超能力的感觉。
如果靠着这种邪念真的能产生超能力,那一定是透视物体的能力吧。就是那种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女学生的衣服会变透明,皮肤和骨头却不会变透明的方便能力。
「那,你想看我的吗?」
「嗯~……」
静闭上眼睛,一脸思考的表情。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呢?干脆只把他右边的鬓角剃掉好了。「喀锵喀锵」我拿剪刀在静耳边空剪挥舞着。
「还有什么想看不想看,我平常就在看了啊。」
「讨厌,色鬼。」
「洗完澡后只穿一件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人还好意思这么说。」
我们两人都笑了。已经傍晚了,却还没有日落。在比白天稍微朦胧一些的黄色光芒笼罩下,我和静细细的笑声交缠在一起。
到最后,静还是不愿意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如果他愿意说一句「想看」,我就能够有自信,相信自己还在和静谈恋爱。
今天白天我把自己和静比喻成了黑白棋。如果要说明得更详细一些,我会是白棋,静是黑棋。静的人生确实染上了色彩,而我的人生什么也不是。
「静,你喜欢我吗?」
这次我不拐弯抹角地直接询问。不过,距离我真正想知道的答案还很远。
「你今天怎么老是在问问题。」
静露出淡淡笑容。这是静独有的笑法,别人就算想学也学不来。那是由静心中的价值观所引导出来的,无论是放松的脸颊、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眼睑垂下的角度。
静从窗帘底下伸出手,搔了搔眼睛下方。
「当然喜欢啊。不过,要我这样正式说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理由?」
「理由?……嗯~你这么正式问我,要我怎么回答,对吧。」
最后的「对吧」两字听起来不像问句,而像是以更浅显的方式在传达「没有」,我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因为拿着剪刀的手变得不稳,静也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
「生气啦?」
静回过头,察书观色地问道。回了他一句「没有」之后,我继续动着剪刀。
「没有啦,我只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
为什么静没办法很快地说出理由呢?我心里这么想着。静面向前方说:
「你偶尔都会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喔。」
「因为我偶尔会在意。」
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静那时候为什么会向我搭话呢?
「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长相。」
为了和静赌气,我马上意气用事地回答。打死我也不会说是因为喜欢静的温柔。我一直不希望自己是只想得出这种平凡答案的家伙,也因为这个原因,高中才会和男朋友分手。并不是觉得和那时的男朋友分手很可惜,而是因为当初只会伤害对方,所以到现在我仍感到懊悔。
听到我的答案后,静没有生气,反而一副想通了似的模样眯起眼睛笑着。虽然反应有点慢,但我现在才发现虽然静直到方才表情都很和缓、嘴角带着微笑,但眼神不一样。
「原来如此。那这样等会儿我要去药局一下。」
「啊?」
「因为我额头上长了一些痱子,所以想去买洗面乳回来。」
我屏住了呼吸。静是拐弯抹角地在表现想要珍惜和我的关系吗?我果然还是掌握不到静真正的想法。静就是因为长得够帅,所以显得更可疑。
而且,我们这样的互动与其说像父女,其实更像一对傻瓜情侣,好害羞喔。哈哈哈。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关系,才最适合我和静。不过,我不喜欢我们是「陌生人」的关系就是了。
「问你喔,静。」
「嗯?」
「我是不是应该去工作比较好?」
在心中大笑过后,挺容易地就说出了主题。说到底,刚才会提到喜不喜欢或什么乳房的话题都是为了切入主题,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刻意铺陈的感觉。
不过,我觉得工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莫润手中得到金钱」是一种多么尊贵的行为。金钱既没有分什么脏不脏,也不是把欲望具体化的存在。
虽然我的价值观脆弱到只要看一本福本伸行(注7)的漫画,就能立刻颠覆,但我认为基本上金钱是很重要的存在。
明明知道金钱很重要却不肯工作,只知道追寻当主角这种白日梦的家伙就是我。
我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敢去探索矛盾的心态。
「应该可以照现状再继续过一阵子吧。」
静以不明确的态度允许我的堕落。不对,事实上静并没有允许。
应该吧、应该吧、应该吧。对于重要的事情,我们总是没有做出明确决定,就这么在一起。
「这样好吗?」
「应该吧。」
「好吧。」
锵!静的头发、房东的愤怒表情、附近主妇们的窃窃私语、隔壁第三间尼特族情侣的高调互动、空地阿伯的愤怒表情、国中班导难以置信的表情、蝉的振翅声、不知道要开到哪里去的电车声、开始西沉的夕阳。
注7:日本漫画家,代表作为《赌博默示录》。
我用剪刀剪掉了这一切。
「由岐~」
「嗯,怎样?」
「喔,还是算了。」
最近经常看见静这样。欲言又止的态度。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不过,应该不用主动去问吧。嗯,这想法正确。
「你今天做了多少碗猪排盖饭?」
「干嘛只限定猪排盖饭啊?」静一边笑笑说道,一边屈指计算。然后,在飞机越过上空的声音吸引下,静仰望着天空,迅速张开手指说:
「十二碗。」
「好猛喔。」
光是今天一天,我和静的人生就有了十二碗的差距。
这是什么差距啊?那当然是所谓某种「存在感」的差距。
我的祖父曾经开过理发店,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玩剪头发的游戏,也实际帮小学同学剪过头发。我把个性看似懦弱的男同学剪成了西瓜皮,结果被骂得很惨。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我在位静剪头发。勤奋工作的静乖乖坐着,什么也不是的我在工作。
只有在指尖延伸到剪刀的瞬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脚得以踏实地踩在地上。随着见到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慢慢形成属于「某种存在」的我。
然后,如同轻轻飘落的头发,「某种存在」的我又立刻消失了。
隔天我也是从清早就在空地举办演唱会,天气也是从开始就一直是适合弹吉他的好天气。不过,就算遇到下雨天,我也会照常唱歌就是了。
连接车站和币区的道路两旁有屋檐,而屋檐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让我遮风挡雨。刚开始在这里弹奏演唱时,因为对手是梅雨季的大雨,所以表演得气喘吁吁。现在的我应该也和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样面带痛苦表情吧。
事实上,我确实觉得呼吸困难。吸气、吐气。呼吸的间隔过短,我来不及吸入足够的空气,陷入缺氧状态。我不停地、不停地发出无法传进任何人耳中的呼喊声。
吸入充满热气的空气后,有如吸入不明物体似的感觉在体内乱窜。感觉就像没有甜度的棉花糖占据整个肺部,让我无法呼吸。
甩了甩头后,固定在前方栅栏上的看板文字,随着从额头垂落的汗珠一起印入眼帘。看板上写着不知何时会完工的工程行程,以及铁路警察的警告标语:「禁止在站前做出扰人行为或进行表演」。看板已十分老旧,角落还缺了一块。
我在这里唱歌唱了五、六年,从没遇过警察从车站方向冲出来赶人。不知道是这个车站没有铁路警察,还是我的举动没有被认定是扰人行为。如果是在早上或傍晚的尖峰时段,或许就会被赶走也说不定。
今天演奏的歌曲和平常不一样,我一边演奏低调的披头四名曲,一边思考静的事情。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我的生活重心都是静。丹羽静,NIWA SEI。
那家伙会有什么非得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吗?如果没有理由,就不能在一起吗?不对,其实是我自己想要得到理由吗?肚子饿得叫了一下。看一下状况再叫好不好?我正在认真思考耶。随着肚子叫了一下,我的思绪也转变了方向。从变得空洞的演奏之中,瞥见了电脑萤幕。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在BBS看到的这句话印象深刻。可能是自从静向我搭话后,我就开始对问句反应过度,
不过,这毫无修饰的单纯问句听起来,像是可以直接转换成「你会做什么吗?」的意思,让我有一种萤幕背后的陌生人在担心我能不能生活下去的感觉。
如果我学会做猪排盖饭,人生就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吗?当然会改变。我会变成社会里的某种存在,会有某人需要我。我可以赚到钱,可以融入社会中生活。
如果现在开始改变,还来得及回到那个世界。我的生活就像露宿在半圆形保护膜之外,排斥与他人相同,回到那个世界后,我可以和其他人待在同样的地方,成为尊贵存在的一部分。
我已经二十几岁,也没有继续升学,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不管是变成主角也好,想在音乐表演中找到什么也好,这些大致分类起来都算是追梦行为。不过,我早就超过那个年纪了,不适合做这些事情。所以,我应该拿锅子或菜刀,而不是吉他。
我的问题不是会不会做猪排盖饭,而是必须去做。
静最初问的那句话一直折磨着我。当初或许只是单纯感到疑问的一句话,如今变成了「攻击」。
「你在做什么啊?」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带着问号的两句话像要互咬尾巴似地不停绕圈子,最后变成一条绳子紧紧绑住我的脑袋。我用力咬紧臼齿,牙齿滑了一下,听见了鸡皮疙瘩竖起来的声音,也感受到牙齿磨擦的触感。与磨牙不同的不舒服感蔓延全身,一股苦涩的味道随之上涌。
歌词、未来、英雄理想图、猪排盖饭……
「我做不到这些关你们屁事!」
我副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大声吼叫。我对着脸颊僵硬到不可能有笑容的路人们发出心底的怒吼。路人绕过我而行,就像看见肮脏的野狗突然开始乱吠一样害怕。
失礼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四周的家伙们越看越像一只只大蚊子。
你们那么爱看,怎么不在我唱歌的时候看!
今天唱着歌时,也看见了几张熟面孔走过去。有阿伯、学生、欧巴桑,每个人都是一副嫌麻烦的表情,都快分不出长相了。当然了,也有陌生面孔经过。当中搞不好还有我的同学穿着体面服装走过去。在负面的认知上,大家都认得我的脸,或许我早已成为被耻笑的对象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能够被大家记住,或许还不算太惨。
距离幸福只有一步,是最凄惨的不幸。
我放下吉他蹲了下来。
「……嗯?」
低着头时,感觉有视线投来。抬起头一看,发现一个老爷爷站在面前。我不曾在车站前面看过这位老爷爷,他头上戴着一顶彷佛要去环游世界似的彩色怪帽子。
老爷爷拄着拐杖,一副想要看透我衣服似的模样,露出极感兴趣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干嘛?」
我询问老爷爷的姿势和态度,就像和黑斑蚊一起聚在便利商店前的乡下小混混一样。不知道是被我的长相还是无礼的态度吓到,老爷爷一边说着「没事」一边逃跑了。老爷爷逃跑的速度出乎意科地快,像在操控滑雪杖一样使用拐杖高速前进。那个老爷爷会不会是可疑人物啊?这社会太可怕了,可疑人物竟然用那么快的速度在街上移动。
「……呼。」
我蹲在地上抱住空腹呻吟着。
空无一物的胃部反覆收缩在索讨食物,胃液也不停翻腾。
可恶!我是不是忘记吃静帮我做的午餐了?
这天晚上,我和静面对面坐着。一如往常,又是一个懒洋洋的夜晚。
冬天的时候我们会隔着盖上棉被的暖炉桌而坐,现在这张桌子底下呈现中空状态,只要低下头就会看见坐在对面的静的脚。静虽然一脸装酷表情,脚底却又黑又脏,皮肤也缺乏弹性,应该是走太久或站太久了。
桌子正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放了一对木头人偶,那好像是静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旅行礼物,但品味也太差了吧。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摆饰出来的人都一样。
「我今天到食堂后,被食堂的女孩子取笑。会不会是头发剪太短了?」
静一边抓着浏海,一边显得担忧地问道。我是负责剪头发的那个人,实在很难针对发型好不好看做什么评论。我试着尽量以客观角度望着静的头。
嗯……怎么看都只会觉得是头发短了一些的静。那发型不会好笑得让人看一眼就笑到肚子疼,帅气的模样看久了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觉得很正常啊。」
「那就好。」
用手指弹开头发后,静靠在桌上托起腮。他拿起遥控器凑近电视萤幕,并随意转换着频道。静属于看电视时会一直转台的类型。明明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看见我一直转台时,却又会露出有些不高兴的表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静也有很任性的地方。想到自己是受到照顾的一方,我当然不会因为觉得静的态度不合理而生气。
静转台转到最后停在地区电视台的频道,频道上正在播放一个名为「本周名人」、收视率低得可怜的节目。某家餐厅的店长正在向一名女性采访记者介绍自己的成长过程。谁会对那店长有多么喜欢冲浪感兴趣啊!
「你说的女孩子是在店里工作的女高中生?」
我忘了那女高中生叫什么名字了。不管听过多少遍,我还是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
「对啊。你有见过她吗?」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见过她。因为静有时会在吃晚饭时提到她,让人有一种早就见过对方的感觉。但我只去过食堂一次而已,所以应该没见过吧。
「应该没有吧。」
「也是。总之,是一个活泼又勤劳的女孩子。」
静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给了个有点马虎的描述。虽然「勤劳」这个字眼让人不爽,但我勉强装作没听见。只是,没想到静还继续说个不停:
「她学校放学后就直接来店里工作,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哔!哔!心中的警报器发作了。
「而且,她不是工读生,所以赚不到零用钱,要是我绝对不会想帮忙,这样太蠢了。」
「…………………………」咿,喔,咿!喔!警报器狂叫着。
「毕竟工作就是要拿到钱才有感觉嘛。」
「…………………………」警报器烧坏了。
这个话题已经超出我能够负荷的极限,折磨着我的脑袋。身体发烫了起来。「工作、工作」的,吵死人了!
「怎样?你现在是在挖苦我不去赚钱吗?是在讽刺我吗?」
对考生不能提到「落榜」,但还可以纳入玩笑话的范畴内,算是一种艺术美厌。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所有和「劳动」有关的字眼都是地雷。尤其是从静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杀伤力更是强大。
话说出口后,我自己也后悔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已无法收回,就像根本不可能把突然从二楼窗户丢出去的东西,在掉落到地面之前捡回来一样。
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
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后,静急忙从电视机前重新面向我。静挪开托腮的手,然后挥了挥说:「不是、不是。」看见静做出像节拍器一样的动作,也让我有一股莫名的怒气。一旦进入愤怒状态后,尽管心里明白自己被恶性循环绑住,还是停不下来。
「我没有在工作,也不活泼。又不年轻。」
「后面这句应该跟现在的话题无关吧?」
「你懂不懂啊?不年轻就等于没有未来。」
我找碴似地说道,然后瞪着静。干嘛不凉快一点!我在心中咒骂着夏天,结果反而蓄积了更多热气而引起一阵目眩。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跟静无理取闹一点好处都没有啊。不过,这种话只是标准的表面说法,如果这样真的就能控制住怒气,这个人根本就失去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世上只有老天爷做得到没有喜怒哀乐。
「我不像你那么了不起,很容易为了小事发飙。你可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发言?瞧不起我是个窝囊废吗?」
我可能既粗俗、个性又奇怪,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懂得自制。宛如妥到台风直袭般,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乱动,唾液在口中飞窜。
「喔,抱歉。不过,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啊,很普通吧?」
「你认为我跟你一样普通吗?在低年级的小学生眼中,高年级一点也不普通吧,是大人了吧!事实就是这样!」
我原本以为边贬低自己边生气会很困难,但发现恼羞成怒时,很容易就办得到。只要有人在洞口往下看,尽管一直往深渊掉落,也不会觉得怎样。
「静,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说出来啊。」
「没有啊。」
「不要再跟我打马虎眼!你最近老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想说什么。」
我用力拍打桌面说道。一尊木头人偶应声倒了下来。我则是因为没抓好拍打的角度,手痛得有如指尖快流出血来一样,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右眼慢慢渗出泪水。这样子很容易引来误会。
「没有,没什么啦。」
看吧,静看到我开始泛红的双眼,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谈到这个话题而想哭。
「快说!」
我以强势口吻流利地说道。已经完全失控的我,连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静似乎也理解了我的状况,不再打算敷衍,以眼神询问我「真的可以说出来吗?」我瞪回去要他有话快说!催促后,静神色认真地回答:
「那,我说了喔。」
「……嗯。」
我掐住喉咙不让自己说出「还是不要说好了」。
「由岐你啊。」
静最近欲言又止的话语就快朝我袭来。我连摆出备战姿势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够瞪着他看。尽管我是如此毫无心理准备,它还是毫不留情地袭来。
「由岐你啊,想做什么?」
一股白色洪水袭来。白色浊流从静口中涌现。这股洪水遮盖了我的视野、听觉、嘴巴,把所有一切赶出千里外。恐惧从过去慢慢逼近。
那感觉很像蛋黄被戳破、像没有盖上瓶盖的宝特瓶翻倒,也像指甲陷入腐烂的苹果剖面之中。过去守护着我的柔软保护层轻易地被拨开,让我认清自己连中心内部都变得腐烂脆弱。
——我不是在骂你,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弹吉他,但你以前也说过没有打算靠吉他吃饭,对吧——
静的话语失去了原有的形状。他的声音仿佛像在水中受到波动而逐渐扩散,让我无法听到所有内容。静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现在还继续说着。不用想也知道静不是在说什么被高中生取笑发型,或是找下到有趣电视节目这种无聊的和平话题,而是针对「想做什么?」的内容。
明明是我自己造成这种事态,却又装作听不见。
我没救了。
我这么心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全力奔驰在夜间的道路上。
我不断用力踢着地面,心想就算失踪了也无所谓。
我像个离家出走的少女似的,冲动地冲出公寓,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侧腰部位已经痛得跑不动了。虽然我一片空白的脑袋也想过要不要去高中同学家,或是回老家,但每个念头都被汽车头灯交织出来的光河吞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走在一片漆黑的夜路上,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就逃跑。」
我对自己的反应都感到讶异。只是稍微被静念一下而已,就马上崩溃。好廉价的自尊心啊。
不过,这次的感觉好像和平常不一样。有一种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感觉。
「呜~……那就是它,一切都要怪猪排盖饭。就这么决定。」
「你会做吗?」这样的疑问句揪住了我的心。
我失去重心左摇右摆。静拔掉了我身体里最重要的一根骨头——骨气。我心想这样的形容用得很妙,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
夜里,街上的灯光很少。因为这里是乡下,所以每家商店都很早关门。明明还不到九点,街上却宁静得像不见人烟的海洋。蝉鸣声停止后,生物的声音也从街上消失了。道路两旁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大楼填满,看起来就像一座用积木堆成的城镇。感觉随时可能倒塌下来。
夜空上的云朵动也不动,就像印制出来的风景画一样。今晚真是一个无风的夜晚。一定是天气太热让我变得烦躁,才会从静身边逃了出来。
马路上,小货车的车灯和我交错而过,灯光照亮我后方。我不禁在这时回过头看。尽管不是出自本意,我还是在寻找骑着脚踏车的身影。我在寻找静的身影。
如果静找到了我,我打算立刻拔腿就跑。以静的个性来说,一定会先道歉。我不想听见静道歉。他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所以,我才会逃走。
逃犯不该是正义的一方。静是正确的。所以,我不能马上回公寓。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后,看见静偶尔会光顾的书店。因为我很少夜里独自在街上走动,所以一直没有察觉到,原来这里是我经常经过的路啊。
尽管跑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跑到陌生地方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的脖子似乎绑着一条透明项圈,项圈上的绳子会将我拉向现实。原来我不是主角,而是一只狗啊……
「也对,我目前的状态就像静养的狗。」
白色洪水退去后,我已经冷静了许多。尽管被热带夜包围,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冷飕飕。受洪水冲袭后,我的内心空无一物,什么也不想做。
我像受灯泡吸引的飞虫一样,朝书店走去。书店前挂着写有「各务原书店」的招牌,是一间和越过收费桥那一端的大型书店「卡可斯」相比,面积只有四分之一大的小书店。书店最里面的老旧冷气发出扰人的噪音,却活力十足地运转着,甚至到让人觉得有些冷的地步。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纸张的味道。
看见我走进来,坐在柜台里的书店老板露出惊吓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呢?我摸了一下脸颊心想,我该不会在哭吧?我刚刚因为跑太久,所以满头大汗,但汗水干了后,并没有新的体液在肌肤表面流动。会不会是我的头发乱到不行,或是露出了可怕的表情?
我想照镜子确认,却没有带着那种东西出门。于是,我不在意地走进店内。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客人,看似高中生的这个家伙在书架前走来走去。这家伙在兴趣嗜好书区前面徘徊,该不会是对园艺或爬山有兴越吧?
当我慢吞吞地打算从看似高中生的男生背后走过去时,对方也一脸慌张地回过头看。高中生像是确认般地望着我,果然也瞪大眼睛害怕得发抖。
「看什么看!」
或许是因为与高中生之间少了柜台挡着,这回我发出了攻击。行径古怪的高中生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然后别开视线。形式上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后,高中生几乎没有看我一眼就冲出了书店。
「怎么会这样呢?」
我有那么可怕吗?那家伙连拿在手上的书都掉了,也没有放回书架上。我一看,发现书名是《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真的有这种东西吗?只要赢了,大多时候也等同是正确的就是了。
我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本,然后叹了口气。
「我懂了。」
原来大人就是为了多少排解一些这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才会叹气啊。我几乎是自动性地放慢了呼吸。即使把氧气带人体内,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高中生离开后,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而且是个只看不买的客人。尽管如此,冷气还是照样在运转,老板还是必须顾店。老板他们很了不起,在这世界上是有用的人。而放在这里的所有书本,也都比我有价值。
在随意走进来的书店里,价值和理由将我团团围住。比起因为冷气太强而发冷,成堆的价值和理由现在让我更加感到不快。
我逃到没有摆放书本的位置。设在厕所旁的文具用品架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盒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好像是一种叫作水晶拼图的立体拼图,有苹果形状、土星形状,也有心形。包装上印出了拼图的完成品,这些由小小零件组成的集合体,和一直以来没有累积任何东西的我刚好呈现对比,每一样都显得那么耀眼。我尤其不敢直视心形的拼图。虽然我不知道人心是什么形状,但总觉得爱情的形状应该会和心形一样。
回头看向店门口,老板已经没有在注意我。我也没看见走进来可能会撞到头的高个子家伙出现在门口。那家伙似乎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或许静觉得这样刚好,打算直接让我成为弃犬也说不定。很好,这样很好啊。反正静本来就是因为爱情的惰性才会养我。我是在被静绑上项圈的状态下,自己咬断绳子跑到了街上。我自由了!比起享受自由的感觉,接下来我将要遭到强烈三百倍的饥饿和寂寞包围,耶♪
「……咳、咳。」
一股焦味在喉咙深处蔓延开来。因为受不了那股焦味,我刻意以咳嗽来掩饰。
冷气吹在汗水已干的肌肤上,身体已经完全冷却了。感觉就像跳进游泳池把全身弄得湿答答后,立刻回到冷气十足的房间里一样。我想还是离开书店吧。
刚才洗完澡后我没有立刻擦乾浏海,现在浏海重重地盖住我的眼睛。我略微低着头加快脚步,朝店门口前进。头发像从空中长出来的树林般,将我的视野分割成好几块。断断续绩的视野中,我发现自己光着脚丫。
因为在水泥地和柏油路到处跑动,脚趾缝都变黑了。还有一些部位有擦伤,渗出了血来。现在血凝固了,所以每走一步路,就会看见红色粉末散落下来。真好,这样我的脚就和静一样了。我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表示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当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准备走出书店时,柜台里假装没在注意我的老板叫住了我。一副胆怯而慌张的模样。
「那个,您还没付钱。」
「咦?」
老板催促我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一本书。好像刚刚捡起高中生掉在地上的书后,我就一直拿在手上。如果表现得这么光明磊落,似乎也就不会被认为是小偷。
「啊!呃……我没有喔。」
「啊?」
我没有提起劲大步走回书架前,以表明自己没有一丝要买书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书店越往里面走就越冷。我甚至思念起屋外的热气。
「还给你,谢了。」
我把黑白棋取胜法的指南书放在柜台上说道。然后,喀!……喀?我是用左手放下书本,但右手的方向却传来声音以及震动,一股冲击力传到了手掌心。喀!
看见老板的目光也移向找的右手后,我垂下视线。是木吉他撞到了柜台。因为撞击力的影响,木吉他到现在还发出短短的反弹声。
「………………………………咦?」
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拿钱包,而是拿了吉他冲出门。而且,我没有把吉他放进吉他盒,而是直接抓着吉他。我几乎是把吉他当成了武器拿在手中。
比起能够救命的钱包,临时扮演离家少女的我选择了吉他。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所以刚才老板和高中生才会那么怕我。
被老板白眼加上尴尬的气氛让我感到肌肤一阵刺痛。虽然不是故意,但我拍打了柜台一下。老板似乎误会我是在威胁他。我急忙挥动双手,强调这是一场误会。
「没有,我不是强盗或是来打人的。」
老板看着我,露出感到更加可疑的眼神。老板一副「我没有过这种想法」的模样瞪大了眼睛。他以夸张,但充满可爱感的姿势往后仰。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就这么把书本搁在柜台上,没有放回原位,跑了出去。我冲出书店,在夜路上奔驰。可恶!这下子就差没有偷书而已,不然根本是留下了最差的印象!刚刚还说什么冷静了许多,我这个白痴!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刚剐说侧腰痛得跑不动就像是骗人的一样,羞耻心和对自己的愤怒给了我动力。我因为速度太快而没能够在人行道上九十度转弯,就这么没有确认左右地冲到马路上。我用力将整个脚底踩在地面上,完全不在意脚边可能会有散落的玻璃碎片或尖石。因为没有穿鞋子,所以脚踩地面的声音很轻。
咻!咻!连我的脚步声都像影子一样缺乏存在感。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脚步声也没有,取而代之,好像有人同情我,在旁边随意陪着我跑步。不过,我不会回头看,也不会往旁边看,前方也因为垂落的浏海而注意不到状况。
我一边用脚趾挖着地面跑步,一边准备慢慢回到左侧的人行道。但是,紧握在右手的吉他不让我这么做,把我拉向马路中央。
想起来了!原来是这家伙在陪着我跑步。只感觉得到极轻质量、彷佛把用过的面纸往后丢似的脚步声,原来是吉他的脚步声。
「可是,我还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据说摇滚明星只有二十七岁的寿命,如果反向思考,表示可以活到二十七岁。也就是说,我不是摇滚明星,所以就算在二十七岁前死掉,也没什么好奇怪!应该说,只要被人置之不理,我三天就会饿死!所以,我必须逃回人行道!
我单手拿着吉他在街上奔跑,这个举动想必就像拿着长枪或长弓未开化的原住民一样。附近的居民啊,拜托不要报警。爸爸、妈妈,别伤心,就放弃我吧。
夜路没有尽头。尽管距离再近,也找不到终点。我的举动就像挑战马拉松时,一开始就使出全力在奔跑一样。这样怎么可能跑得到终点?我早晚会觉得双脚和身体像分开了一样动弹不得,然后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吧。
一辆黑色轿车准备从大楼车库开出来。车灯照到我后,驾驶皱起了眉头。只要跑起来就能够感受到夜风的存在,一阵又一阵的温热空气毫不客气地打在我身上。彷佛风扇转动似的声音传进耳中,我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行人专用的红绿灯亮起绿灯,下一个路口也是绿灯,再下一个还是绿灯。我从遥远那端接收到讯息,讯息要我一直跑下去才能够把过去偷懒的部分补回来,于是我横越了几乎没有车子经过的马路。
……不过,可恶!
我明明没有脚步声、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能够一直跑下去。
结果呢?却累得要命。
奇怪了,怎么想都觉得我跑得很好啊。
呼吸乱了节奏、视线也变得模糊,我把吉他背带挂在脖子上,拨动吉他弦发出声音。虽然担心自己可能会因为喘不过气而发不了声,但最后还是决定叫出来。在那瞬间,喉咙和脑袋似乎切换到了不同模式。我清楚知道自己翻了白眼,然后就这么大叫出来: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在跑步啊~~~~!
我一边大叫,一边回想一部年代略微久远的电影主角。
阿甘因为不断奔跑而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持续跑了六年的路上,至少脚下还有地面让我奔跑。
动不了。完全动不了。我听见彷佛身旁有五、六只狗在喘气的喘息声。我无法相信这些全是从自己嘴巴呼出来的声音。
我第一次体验到嘴唇左端和右端的吐气量会有大幅度的差距。
我倒在地上,倒在田中央。嘴巴里有泥土的味道,平常运动不足的两条腿也在抽筋。大腿隆起的肌肉不断在跳动。我就像一只正遭解剖的青蛙。世界像在大半夜里一样漆黑。啊!是因为我把眼镜闭起来了啊。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抬起眼皮,急促的呼吸支配了我的脸。喉咙深处颤动着。好想吐。侧腰像一直被人踩着似地受到沉重压迫,全身像触电般痉挛,我没办法把趴着的身体翻过来。
一直亲吻着地面,感觉迟早会有蚯蚓爬进鼻子或眼睛里,让人很不舒服。
跑到一半时我决走一直跑到天亮,所以不断挥动手脚挣扎着。当然了,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全力奔跑好几小时,所以我像这样倒在地上倒了五、六次。每次倒在地上时,我都拚命用喉咙抑制住呕吐物如海啸般冲出来,然后像独角仙的幼虫般把身体缩成一团感受地面的热度。尽管到了晚上,地面的热度还是没有完全散去,彷佛铺了一层热垫一样。如果一直沉浸在这股热度之中,脑袋好像会孵化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低头趴在电线杆上。
最后一次倒在地上之前我看了天空一眼,发现东边的天空快亮了。咦?天亮是从西边的天空开始的吗?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记不住是东还是西。
不对啊,好早喔。天亮得好早。是因为我加速太快,所以时间也飞快过去了吗?
肩膀一阵阵地抖动着,就像停下来时仍开着引擎的汽车。
如果要问我一直跑步得到了什么,答案会是什么都没有。散漫无力地奔跑完后,并没有得到什么领悟,也没有得到人生中的闪亮一颗星,只有快要站不起来的疲惫以及睡眠不足的头痛。
也没有得到到满足感。我就像叫了一整个夏季的蝉一样,满身疮痍地滚落在地上,参加奖只有泥土的味道会不会太逊了?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则新闻报导,报导中记者吃下一名美国女大学生用巧克力腌过的蝉,然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有土的味道。」
「可恶啊——」
跑了一整晚,都没有在路上撞见静。那家伙绝对没有在找我。那家伙一定是认为事态稳定下来后,我如果肚子饿了就会回到公寓去。可恶!好犀利的洞察力。肚子好饿。好想回到公寓冲澡,然后睡上二十小时。如果现在睡着,应该会在隔天的凌晨睡眼惺忪地醒来。
「哟?」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当触感粗糙的手掌心包覆住我的手腕后,我陷入一种被导入电流的错觉。全身的痉挛停了下来。
「哟,哟,哟?」
对方的手拖着我一直走。我就这样保持趴姿在田里留下一道被拖过去的痕迹。该不会是遇到绑架吧?还是诱拐?还是基于当今流行的环保精神,在协助清除人类的垃圾?不管是何者,未经本人同意就拖着人家走的行为想必不会是出于善意。
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用力撑开眼皮。最先印入眼帘的是黑色运动服。接着看见连手指也长出茂密手毛、又粗糙的阿伯手掌,抓着一只纤细的手,那是我的手吗?
我抬高下巴顺着对方的手看上去,想要确认手的主人是谁。
「咦?」
是地主阿伯,是我每天早上去弹吉他的那片空地的地主。就是那个骑小绵羊到处追着我跑,害我被街上的人看笑话的肥阿伯。可能是发现我已经醒了,他那藏在浮肿眼皮底下、像黑豆般的眼珠锐利地往下看。阿伯嘴巴周围的肉有着中年人特有的松弛感,只是说几句话,就抖个不停。
「你在这种地方睡觉,会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以不知道应该说是正确言论,还是少根筋的说法为理由,继续拖着我前进。虽然很想挣脱手腕逃跑,但我的双脚却抽筋使不上力气站起来。所以,我决定任凭阿伯拖着走。不过,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至少有抬高头。
不对啊,阿伯自己不也擅自在他人的土地上走动吗?还把我和抓在手上的吉他当作整地用的耙子在地面上除草。阿伯毫不留情地割下种在田里的农作物绿叶,我不安地心想:「这样好吗?」
我就这样被拖过不知道三块还是四块田地,当中包含了半途遇到的道路。等到越过第四块田地时,我开始担心这样任凭人家处置可能不妥,所以试着向阿伯发问:
「那个……」
「什么?」
「你早上起得真早呢。」
虽然心中对于现在的状况有很多疑问,但脑中没有浮现适合说给对方听的话语。所以,我不禁说出完全离题的感想。阿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我年纪大了啊。」
就这样,我被拖到了熟悉的带刺矮铁丝网前方,来到只属于我的武道馆。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本能,虽然漫无目的地跑着,但我似乎无意识地朝着这里前进。
被拖过来后,用来防止野狗闯入的带刺铁丝网,正好来到我脸部的高度。阿伯设置这铁丝网的真正目的不会是为了拷问我吧?命名为「行李不知为何卡住导致无法继续拖行之作战」。
「那个……」
面对眼前的铁丝网,我向恐惧低了头,决定向阿伯求饶。
「什么?」
「下手请轻一点。」
「不要。」
阿伯不仅没有松开我的手,还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当成机场里的托运行李一样抛出去。虽然能够跨过带刺铁丝网是好事,但我吓得缺乏霸气地发出「哇啊!」的叫声,背部着地。为了保护吉他而抱住吉他,所以我也没能好好摆出防御姿势。
「痛死人了……石头刺到我的背了啦。真是的,拜托多花点工夫整地好不好?」
「每天擅自使用土地的人,还敢说这种话。」
阿伯有着看起来像会扛着猎枪去打熊的容貌,粗犷的他站在铁丝网外,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阿伯的视线加上站立的位置,刚好构成在勤物园里欣赏珍禽的画面。
我打算挺起身子反抗时,阿伯指向我让我停下了动作。不过,阿伯想指的对象似乎不是我。
「你只能在这里弹吉他。不要给其他土地的人添麻烦。」
阿伯一副嫌烦的模样吐出不合否定言词的话语。
我保持滚落在地上的姿势,视神经像被拉住似地凝视着侧边的阿伯。
「……真的可以吗?」
阿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露出抑郁的典型大人表情挤出沉稳的声音。虽然嘴巴周围长出丰腴的肉,但或许喉咙很窄吧,阿伯以一副发声困难的模样说:
「这世上竟然有人五、六年来不做其他事情,只知道弹吉他,我本来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的心情已经升华成了佩服。你高兴用就用吧。」
阿伯留下这番话后,便往昏暗的道路走去。阿伯一副懒得走路的模样慢吞吞地走着,驼背的背影显得不怎么可靠。自己的怪异行径突然得到允许,让我不禁哑口无言地目送阿伯离去。阿伯一大早来到这块没有种植任何农作物的土地,是要做什么呢?该不会是来听我的演奏吧?……不会是真的吧?
我猛地挺起身子。用手梳开头发后,泥土随之掉落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土,简直就像从地底下跑出来的蝉一样。我全身都是土味,那个散发粉味的我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双脚肌肉抽动的抽筋现象也平稳了下来,除了时而会抽动一下之外,其他都恢复了正常。我用脚底抓住地面,并让脚趾尖陷入土里用力踩平地面,好让自己有一块立足之地。
「嘿嘿。」
我发出居心不良的奸笑声。我把额头贴在吉他上,发出像在闹别扭的笑声。睡眠不足带来了身处梦境的感觉,加上内心寻求晨光的不安后,融合得恰到好处,让我能够,一直维持着浮游感。
说到底,不管是人生主题、哲学、领悟或抉择都一样。
其实什么都好。哪怕长得奇形怪状,或是别人给予的,也无所谓。
只要人生过程中有一个地方被人认同,就能够变得积极一些。
甚至还会告诉自己说:「人就是这样。」
就算枪打得不准,只要多打几发也一定会打中。静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的人生中,我只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从来不曾完全死心舍弃梦想。虽然梦想从未实现也没有任何收获算是致命一击,但我贪心地想得到每一样东西,也没有放弃任何东西,痛苦地扛着沉重行李走走跑跑地一路过来,或许就只有这件事勉强可以算是一种美德吧。而找今后也不会抛弃它,会继续拖着它一路前行。
「……厉害吧?」
我能够做到这点,应该可以自称是主角了吧?
地球上有数不尽的主角们,就连小城市里也有多到丢弃都不觉可惜的主角们,我这样应该够资格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吧?
浮游感让我一点一点地解去绑在身上的重担。我身处宇宙中。感觉上,只要能够在宇宙中浮游,不管身上扛着多重的行李,都有办法前进。虽然没有空气,但只要靠骨气忍耐过去就好。世上人们即使活在有空气的世界里,也是那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所以就算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挣扎,痛苦的程度也不会相差太远。
「啊~啊~啊~啊~」
我对着上空大叫。大叫后,突然涌起一股活力,觉得今天也能够努力下去。
微微泛白的天空在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来,那画面彷佛张大嘴巴发出呻吟声。
某处传来了乌鸦叫和蝉鸣。这附近没有电线杆,也没有树木,但这些生物仍然在某处活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过,黎明一定会到来。
黎明到来之前,就让敝人——三叶由岐为大家带来一场表演。
这场与乌鸦、蝉合作的即兴三重奏,就由我来负责暖场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锵锵!
「车站!本大小姐千里迢迢地来了!」
清晨的车站前比中午挤进更多主角们,真的是挤得水泄不通。那人数之多,让人觉得就算外星人来袭,然后把地球人熬煮成肉酱也没什么好奇怪。
先不说中午,这是我第一次早上在这里演奏。
观众人数相当足够。看见我满身泥巴又赤着脚,整个人比从森林里跑到街上来的猴子更狼狈的模样,大家都纷纷走避。明明人潮拥挤,通道又很狭窄,大家却刻意往路边靠。
我这身狼狈样,不知道静愿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他可能会面带笑容很自然地引导我前进,然后把我连人带衣服丢进投币式洗衣机里吧。
多亏大家都会自动逃开,我很悠哉地走到了定位。拍了拍木吉他上的泥土后,往头上甩一圈背上木吉他。我斜眼瞪着车站入口,看着人数早已超出车站和电车负载量的人群被吸进去。汉堡的味道飘了过来。
空腹让人对世界的感受更敏锐。我就像一只迷路闯进杂畓人群中被欺凌的小脏狗一样,所以嗅觉也渐渐变得像狗一样灵敏。现在的我即使看见熟悉事物,也会有崭新的看法,能够找到不一样的感动。呜~呜~我做着发声练习。
晨光打在点缀车站的金光闪闪武将脸上,光秃秃的头部如太阳般闪闪发光。
我把在路上捡来的空罐头放在脚边,罐头表面沾着条状污垢,就像一条制作失败的昆布沾在上面。因为没有带吉他盒,所以我打算用空罐来代替。
我一直逃避着被人评价,所以总是没有放这种东西。不过,今天不一样。
回想起我会这么做的开端,是从一则猪排盖饭的话题展开,不禁觉得很不可思议。
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这种心境或许有可能三天就消失,但我一边抵抗着这个可能性,一边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准备在这里唱歌。我用力拨动吉他弦以取代打招呼,想要以震耳的吉他声,盖过电车滑进车站二楼月台的声音。
吉他声如计划般在人群中引起了反响。只不过,是坏方向的反响。
为了躲开我,人潮中凹了一大块。就像被打中侧腰的鱼儿一样,人类形成的鱼群扭曲着身体。人们露骨地表现出畏惧我的情绪。我不在意地弹完前奏。
「呼~」
我用力呼出一大口气,接着缓缓吸入空气。
然后,开始唱起了歌。
虽然还有精神,但体力似乎已经耗尽,唱着歌时身体不住地左右摇晃。左右脚无法支撑住暴动的身体,导致身体重心一直在打转。我简直就像快要倒下的陀螺,
或许是这样的缘故,我明明不会喝酒,却陷入喝醉酒的感觉。尽管到处都是人潮,却没有出现愿意认同我的人,只有多数害怕接近我的人。不过,这样反而变得更有趣。因为实在太有趣了,我脸上甚至浮现不安的表情,心想这样真的好吗?
在这之中,我看见一个阿伯一边频频说「不好意思」,一边横越直行通道而来。我发现对方是总是一副缺乏干劲的模样,在中午时间经过这条通道的阿伯。我不禁有股冲动想在阿伯的脸上写上「无趣」两字。
阿伯一边任凭西装被挤得皱巴巴,一边在人群中穿梭,最后来到我面前。我的音乐该不会有吸引阿伯的力量吧?我边唱歌,边抱着这个疑问时,阿伯瞪着我脚边的空罐看。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掏东西。阿伯保持冷漠的表情掏出一枚五百日硬币丢进罐子里。金属互相碰撞的刺耳声响在人群角落响起。
确认硬币没有掉出罐子外之后,阿伯没留下任何话语就朝车站入口走去。阿伯没有针对五百円硬币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慰劳或鼓舞的话语,就这样让出了眼前的位置。阿伯依旧一脸疲惫的表情,睡眼惺忪、仿佛随时会闭上眼皮的眯眯眼,像是没有在捕捉任何东西一般。
我发楞地望着阿伯的身影,惊讶地发出「啊!」的一声,刚刚的阿伯是……!
「老师!」
我歌词唱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对着人群叫道。我国中时还只有四十几岁的导师身上,确实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现在虽然五十几岁了,但老师的样子还是没变。
老师的背影很快地混在人潮之中消失不见。不过,老师的细长手臂像发芽似地从一大片人头中长出来,然后敷衍地挥了挥手。我写上「我要变成英雄!」交出升学就业调查表时,老师也是像那样一副死了心的模样挥挥手说:「加油。」
那时的愤怒情绪已经不见,另一种情绪却慢慢从脚底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
「……也太晚发现了吧。」
每天看见恩师的脸,却要到空腹时才认得出来,我实在没资格当人家的学生。不过,我肯定从国中时期就不够资格了。老师会放进五百円硬币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像那天一样在表示「加油」?不管是何者,都不会改变我受到感动的事实。
在老师的鼓舞力量下,我唱得比刚才更加激动。这时,又有熟悉的面孔走来。
乳房国中生三人组。三人当中的痘痘脸露出邪笑指着我,然后向他右边的胖子搭腔。想像了那三颗脑袋里都塞满乳房的画面后,不禁觉得不管他们说我什么,我应该都会原谅他们。
「披头四大姊今天早上就出现了耶。」
三人似乎替我取了怪绰号。自称很懂乳房有多柔软的痘痘脸从我面前走过时,把十円硬币投进空罐里。铜色的十円硬币先触碰到罐子边缘,然后叠在五百日硬币上。
「少在那边装酷喔。」
左边的瘦子用手肘顶了一下痘痘脸的侧腰。痘痘脸装模作样地露出无敌笑容,然后抱住瘦子和胖子的肩膀走了出去。其他大人一副给人添麻烦的模样瞪着国中生三人组,但我才不理那些大人。那种眼光狭隘的表现,我也见识过了。
嘻嘻嘻!趁着唱歌的空档,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地笑了出来。
为了提高自己的价值,所以投进十块钱。
这样很好啊。
如果要追根究柢,我也是因为有自我表现欲,才会在这里唱歌。为了我的自我表现欲,硬拉着吉他陪我站在这里,实在很对不起吉他。不过,我没有松开手,而是拚命挣扎着想要让吉他找到另外一种出口。
我愿意对你发誓。
我不会再让你无意义地哭泣。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我一边拖着半路上又抽筋一次的左脚,一边朝静上班的食堂前进。我目送了所有人搭上电车出门去,并且把得到的成果紧握在手中。
经过附近的小学前方时,听见小朋友在游泳池畔上体育课的热闹声音。我以前曾经因为在电视上看见跳水比赛而受到影响,在游泳池畔搭上高架子,然后从高架子往泡中跳下去。虽然选了水深处往下跳,但水深毕竟不够深,差点撞烂了脸。
呵呵!我一边笑出声试图掩饰人生中的丢脸史,一边右转。虽然很想跳进游泳池冲去全身汗水,但在这个严厉看待可疑人物的时代,我还是自制一些比较好。
不动如山的道路彷佛生物融化于路面后,就这么干燥硬化了一样。直直前进后,出现了食堂入口。食堂的停车场很小,如果去掉空隙,顶多只能停三辆车,店外摆饰的蜡制料理模型也已经泛黑变色。还标示什么味噌猪排,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坨味噌。
食堂在对街位置停了一台用来外送的本田小狼(注8),任凭阳光直接照射。可能是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来都这样每天和阳光对抗,机车整体车身被晒得泛黄。
注8:本田小狼,Honda Super Cub,是本田公司在一九五八年推出的摩托车系列,外观上像是踏板摩托车和传统摩托车的结合。
北本食堂。外观像老旧门牌的招牌上,写着这四字。
想起这家店在夏天好像也会端出热茶,我忍不住转头看向停车场旁的自动贩卖机,有股冲动想要买冰茶来喝。不过,我手上的现金非常有限,所以这股冲动立刻散去。
总不能到店里自弹自唱,然后赚小费当饭钱吧。
我沮丧地穿过食堂的自动门。自动门打开后,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风铃声就像便利商店的「欢迎光临」声一样会通知有客人上门,店员的目光集中到了门口。虽说是店员,但其实就是穿着白色衣服在里面厨房工作的静。
静原本拿着菜刀在切东西,看见我出现后,立刻僵住不动。从门口也看得见厨房里的状况,所以我看见和静一起在厨房工作的欧巴桑歪着头看向僵住不动的静。
总不能一直杵在店门口不动,所以我直直地走向空位。和停车场的规模相呼应,店内的空间也十分狭窄。除了门口右手边有一张坐得下六个人的桌子之外,其他桌子几乎都是两人座,总共约有五张桌子。
在附近工作的男性上班族坐满了一大半的座位。刚刚没看见有车子停在停车场,所以这些客人应该都是在午餐时间走路过来的吧。店内飘散着一种早晨车站里,开门营业的立食面店的气氛,在这样的场所中,我这个穿着轻便、全身泥泞,甚至背着吉他的赤脚女生,显得格格不入。而且,我还一拐一拐地拖着抽筋的左脚。很荣幸地,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注视着我。说不定大家不认为我是客人吧。
我走到距离厨厨最近的吧檀,挑了中间的座位坐下来。吧台座位只有我一个客人。我把吉他立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在吧台上托着腮。我和静视线相对。静先把菜刀搁在砧板上,然后向欧巴桑打招呼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准备起茶水。
准备完茶水后,静就这么穿过隔开客座和厨房的垂帘端茶过来。啊!那杯茶没有在冒烟。不知道是不是静的贴心表现,茶杯里装了水,而不是热茶。我抱着感恩的心情一口气喝光水,然后把杯子顶回去说:「再一杯。」
看见我的任性表现后,静一副彷佛在说「好怀念喔」似的模样,脸上浮现了亲切笑容。
「哟!好久不见。」
静举高一只手,和蔼可亲地打招呼。好久没听见静对我说「好久不见」了。
「的确,我们住在一起后,可能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面。」
瞥了厨房里的欧巴桑一眼后,静才展露笑容。虽不确定那欧巴桑是静的同事还是老板,但静似乎有些担心会被责怪太悠哉地和客人在讲话。
再多聊一下有什么关系呢?毕竟现在是情人重逢又重修旧好的场面啊。
「你有一整晚都在找我吗?」
我询问后,静摇了摇头,那张帅气的脸气色绝佳,像是和睡眠不足永远沾不上边。
「我知道你肚子饿了一定会回来。」
「你这家伙把我当成是小朋友离家出走啊。」
也可能是把我当成擅自跑出去,到了吃饭时间就会哭着回到窝里的狗。我家附近也有一只狗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大家不会说那举动是离家出走,而会说是去散步。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静唇齿一动,宛如风铃声般爽朗的声音随即流泻出来。不知道静本人是否察觉到自己说了令人害羞的台词,还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感觉上,不注重健康的我对恋爱病毒的抵抗力比较弱,而不偏食的静比较强。
不过,不管我下定了什么决心,最后确实只能够回到静身边就是了。
这就是事实吧。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改变。
「倒是你,一整晚在做什么?」
为了假装在工作,静再倒了一杯冰水后,才反问我。这次的问法比「你在做什么啊?」感觉轻松多了。而且,现在的我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一直在跑步,一直跑到天亮。」
「阿甘正传?」
「对啊,对啊。」
我们一起租过这部影片回家看过。想起我们俩依偎在一起盯着电视欣赏电影的画面后,我傻笑了起来。每次电影看到一半时,我总会睡着。因为静实在太温暖了。
「你总是活在青春时代里。」
「毕竟这是我的优点。」
「那,你不可能喝完水就要回去吧?要点什么?」
我竖起食指后,说出事先决定好的菜单。
「一碗猪排盖饭!」
「……由岐,你有钱吗?」
在这个连小学生都有零用钱的现代日本里,恐怕很少有成人会被这么询问吧。这家伙不会真的不当我是人类,而把我看成未受到资本主义束缚的动物吧?
可恶!看我怎么报仇。
「有啊,你看!」
我伸出右手,然后张开手心。以五百円硬币为主的钱币从手心掉了出来。静慌张地弯下腰,用手心接住钱币。
「这些钱哪来的?是不是把钱包送去派出所后分到的奖金?」
「我揍你喔……这些是我弹吉他时路人给的钱。」
说是这么说,但老师和那个国中生投了钱后,其实只有几个路人给钱而已。车站前面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潮,其他人却连看我一眼也没有。所以,这次算是老师看在情面而给的五百円硬币在挑大梁。不过,这就是事实吧。
不过,今天这些钱比我高中时的打工时薪更加令人骄傲。
数完零钱后,静像是要弹开算盘上的珠子似地动了一下食指。
「还差四十门喔。」
「看在我是老顾客的份上,先记帐一下。」
听着我的谎言,静露出苦笑说:
「你还会来吗?」
「会啊。我会每天努力,然后来这里用自己的钱吃猪排盖饭。」
虽不确定我的发言被视为玩笑话还是真心话,但静点了点头。然后,静似乎已经不能再继续离开工作岗位,所以准备快步走回厨房。
我坏心眼地想再多留住静一下。
「我啊,我会做一些工作。然后,也要弹吉他。」
静停下了脚步,那背影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后,我看见静噘起嘴巴,瞪大了眼睛。美丽的玻璃水壶变成了滑稽的火男(注9)。
「我什么都会做,也会努力。」
「嗯。」
静没有说「加油」,也没有说出「我很期待」之类的期待话语。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反应。
静回到厨房后,我决定大声喊出爱。
我用两手围住嘴巴,然后喊出只有两行的自创歌词。
「猪排盖饭,我不会!所以,需要你!」
我知道所有客人的日光再次集中到我的背影上。静和厨房里的欧巴桑也吃惊地回过头看。头上的电视机声音和油炸东西的声音如蝉鸣般笼罩整家店。
静放松了脸颊,慢慢收起一开始的惊讶表情。他以那独特的笑法注视着我。
「你讲话怎么没有文法啊?」
小子,很会吐槽嘛。我趴在桌上,然后朝向右边。
现在的感觉像在作梦。嘿嘿嘿,不知怎么地笑了出来。桌子的冰冷触感融解了原本已干燥的汗水,不明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用舌头一舔,发现味道咸咸的。或许是泪水吧。
「嘿嘿嘿。」
注9:火男是日本的传统面具,特征是瞪大的眼睛加上嘟嘴的男子表情。
我用力抓住眼前的吉他。吉他弦在手心里晃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决定回家后,要在睡前把吉他擦得闪闪发亮。
我此刻仿佛置身冬天的暖烘烘被窝里,沉浸在那昏昏欲睡的幸福感之中。所以,此刻的舒服只是暂时的感受,等到再次迎接黎明时,甚至让人感到闷热的现实或许又会全面展开袭击。我一方面感受着一切都可能慢慢改变的气氛,一方面又时而懦弱地心想这可能是错觉,时而要自己相信一切会改变。
根本的我还没有任何改变。我还是静养的小狗,还是那个失去静就无法过活的我。只有把这般近似错觉的气氛拉回现实时,才有可能改变。
「嘿嘿嘿,一些小细节……」
……就不用在意了吧。
反正我还年轻,肩上的行李再重一些也还走得下去。
填饱肚子,用力踢地面。
我不会放弃梦想。
我要扛着梦想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