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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活着就是在恋爱。

随着电车摇摇晃晃,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久没有偷书失手了。

因为几天前在新手模式下玩黑白棋惨败,所以那天早上就决定好要偷什么书了。我原本打算偷像是黑白棋必胜法,或黑白棋理论之类的指南书。

平常我都会随便挑一些比较值得偷的书,像是图监或根本看不懂的英文原文书。偷这类书籍时只要随手拿起眼前看到的书本就好,不需要花时间,但那天我花了一些时间在找书上。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失手。

好不容易找到一本有个了不起的标题叫《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的书时,那个人也几乎在同时走了进来。那女人手上还紧握着吉他。

而且还满身大汗,赤着脚,又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禁有所戒备地心想「不会是来了个脑袋秀逗的家伙吧」。侧边的头皮像被拉扯似地在抽动,眼前也变得一片白。

吉他小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在店里走动,把坐在柜台里的阿伯也吓坏了。当然了,手中还是握着吉他。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是每天下午都在车站前面唱歌的披头四大姊。嗳,因为以前恰巧听到走在前面的国中生这么叫她,所以我也跟着叫看看。不过,披头四大姊听起来怎么觉得有点毛毛的?

吉他小姐打算从我身后走过时,我不禁心想「她该不会拿起吉他横甩过来打我吧」,而有所戒备。可能是不爽看到我这样的反应吧,吉他小姐顶了我一句。一方面也是因为正准备偷东西而心虚,使得我无法忍受阿伯的注意目光,结果什么也没偷地逃跑了。那也就算了,最后我还不小心一路直奔回家。

比起比赛黑白棋时连续七次输给冷血无情的对手(机器),这件事更让我尝到苦涩滋味。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嘲笑我说「你就这么一点能耐而已」。日常生活中稍微被人从旁干涉,就会突然变得狼狈,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我知道是自己想太多才会有这种想法,但那天晚上在被窝里就是忍不住一直为这件事苦恼。

撞见吉他小姐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星期。失手后我就一直没有去那家书店,但现在差不多已经整理好心情。或许今天可以去书店看看。

桥的另一端有间生意兴隆的大型书店,客人的脚步已渐渐远离小书店。书店的白色外墙混杂着淡淡的柠檬色,墙角长出了蜘蛛网。书店旁的电线杆上贴了一张某某诊所的广告,但那家诊所早就已经关门大吉。如同那家诊所,这家书店也遭到时代淘汰了。大约十年前我还会来这里买书,但我不是买漫画,而是买绘本。那时候整间店的感觉还更热闹一些。书店生意变得萧条,又有人偷书,竟然还不会倒店,实在很不可思议。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电车抵达了终点站。电车里几乎没什么乘客,其他乘客也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近电车行进方向的右侧车门。感觉车门打开的速度也特别慢。

跨过冷气和热气的界线站到月台上后,似乎全身瞬间被蒸熟了。我不禁联想到冬天时会出现在便利商店里的蒸馒头机。原本像是被好几双小孩子冰凉的手贴着一样、已经习惯冷气的肌肤,无法忍受酷热而喷出汗水来。

我把夏天制服的下摆拉出裤外后,站上手扶梯准备前往剪票口。手扶梯前面四阶的位置站了一个高个子老爷爷,我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着月票,一边发呆地注视着老爷爷的头。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老爷爷。我想像不出老爷爷年轻时的模样,同样地脑中也描绘不出自己变老时的模样。不过,应该会变成像父亲或祖父那样吧?

走出剪票口后,我重新拿好单薄的书包。车站二楼有一家名产店,还有设在售票处隔壁的观光谘询所。河川是县内的重要观光资源,观光谘询所张贴出河川钓香鱼活动以及夏季烟火大会的海报。现在应该是观光谘詾所最忙碌的季节,却没看见有人前往谘詾。

我从名产店和观光谘询所中间穿过去,然后走下楼。走到一楼途中有一家书店,但我没有在那里偷过书。严格来说,是我偷不了。毕竟我没拥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我露出羡慕的目光望着自动门后方看似凉快的空间,然后走过书店。

好像每走下一阶楼梯,热度就会加重一层。老实说,我觉得夏天的期间应该可以短一些。冬天只要衣服穿厚一些,就能够勉强度过,但夏天就算脱光光,还是一样热。

我从面包店、药妆店和摩斯汉堡前面走过去,一边闻着每家店不同的味道,一边走出车站外。外面的蝉开始叫了起来,像是老早在等着我走出去似的。

苍郁的树林包围下,我忍不住抬头确认是不是真的有蝉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我没看见任何东西遮盖住天空,只看见某处高度较低的天空有一抹积雨云。

天空一片蔚蓝,但不像秋天或冬天那般高远,感觉很沉重。

说到外面的生物,只感觉得到蝉的动静,让人觉得很奇妙。比起四周的人数,随处可见的树木上紧紧贴着的蝉数量似乎多上许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冷清清的车站前面有一个人在弹吉他唱歌。就是她,那个在书店遇到的吉他小姐。最近看见她的频率似乎变低了。我瞥了一眼后,看见个子娇小的吉他小姐正唱得起劲。

如果被吉他小姐记住长相,只是徒增麻烦而已,所以我没有特意停下脚步。我离开车站,在闪亮雕像的目送下,准备前往书店。书店的方向和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

考试也结束了,所以心情上很轻松,没什么急着要回家的理由。

我越过了斑马线,马路上车量很少,好像车子也被融化似的。虽然走在车站前画的闹区上,但只觉得街上好萧条。比起商家店面,看见铁门的比例怎么比较多啊?

在那之后,我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在我已经快热昏头,鼻子开始乾到不行时,某个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目光。在一栋老旧建筑物的对街处停了一台机车。那是一台车身泛黄,感觉已经骑了好几十年的本田小狼。机车受到日晒的状况就跟家里的超级任天堂卡匣一样。有着白色部位的物品受到日晒后,果然看来特别明显。本田小狼的货架上绑着一样怪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科学实验器具。我一直很想去考机车驾照,所以就算是一台老旧的机车,也会令我感到羡慕。今天干脆偷这台机车好了。

不像偷书,如果偷这么大的东西,我绝对会被逮到吧。而且,我还是无照驾驶。本田小狼就这样随便被停在大太阳底下,坐垫和车身烫得让人同情起要骑车的人。

就在我轻轻拍打机车时,一道身影穿过正对面的建筑物自动门走出来。对方是个女生,头上不知道用手帕还是三角巾绑住头发,然后在学生制服外面套着围裙。那女生手上拿着外送用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外送箱吗?不管了,就先叫做外送箱好了。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女生的制服和长相。先不说长相,那制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所以我很确定自己看过。那女生因为屋外的光线而皱起眉头时,发现我站在本田小狼旁,所以就这么一直皱着眉头注视着我。

我很少有机会在校外遇见同校的女同学,所以有些慌张失措。

这家伙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应该是隔壁班的女同学。她的名字好像是……

「呃……秋本?」

「北本。」

那女生用食指指向店家的招牌。啊!招牌上写着北本食堂。简单明了。北本手指的招牌已经褪色,像一块就快腐朽的木板。店外装渍也长得很像古时候的仓库,整体设计看起来像是走日式风格,或许应该说弥漫着时代遗留下来的氛围。

「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国中时好像同班过。」

北本一边用食指在空中点来点去,一边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北本有一双大眼睛,五官长得像一只猫,被她这么一注视,我不禁紧张了起来,也自动别开了视线。

「我叫竹仲……高中也在你隔壁班。」

「是吗?对喔,你穿我们学校的制服。」

北本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这么说完后,走近我身边。「让开。」北本一边说道,一边推开我,然后手脚俐落地把外送箱放在本田小狼货架的怪东西上。装在机车后面的东西似乎是用来固定外送箱。

别说彼此认识了,我和北本几乎没有说过话,北本也显得很困惑的样子。她面向我时的脖子动作显得不自然。我也感到很不自在,很想赶快逃离这里,但就是无法顺利离开。微妙的气氛比夏天的热气更棘手。

「呃……有事吗?」

北本问道,微妙的困惑感使得她扭曲着脸颊。我搔了搔后脑勺,在四周寻找着能够逃开北本目光的理由。可以的话,我也很想从这种气氛和热气中逃离。

「没事。啊!……呃……你呢?要去办事情啊?」

「喔,嗯。要去外送,送到附近一个叫做商工会议所的地方。」

北本指向右转的方向。我对那地方没什么印象,所以随便点了点头。

「你在打工啊?还是这是你家?」

「对啊,这是我家。然后呢,我现在是在帮家里的忙,因为考试已经考完了。」

北本露出苦笑说道,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本田小狼的钥匙。钥匙底下吊着以亮色装饰的银色猫熊钥匙圈。母亲的行动电话也挂着类似这种东西的小熊造型吊饰,或许这类东西现在很受女生欢迎吧。

「你制服没换下来就在帮忙,是因为店里的生意好到没时间换衣服吗?」

「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说,穿这样会比较受客人欢迎。」

「原来如此。」

我瞥了一眼,但垂帘挡住了店内状况。从外面果然看不见店内,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挤满了喜欢看制服女高中生的男生?我试着想像那空间后,脑中只浮现虽然冷气很冷,但店内热气满溢更胜于店外的状况,完全呈现出一个异空间。

店外贴了一张徵工读生的纸张,异空间就靠着这张纸与现实世界连接。

「那,竹仲你在这里做什么?不会是来应征工读生的吧?」

「怎么可能?」

插入钥匙后,北本用掌心轻轻拍打车身说:

「你对这个有兴趣啊?」

「喔,是有一点啦。」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C的手势,强调自己真的只有一点点兴趣而已。热衷于某件事或对某件事感到强烈兴趣会显得很拙,这种价值观在我们同学之间广泛蔓延。

所以,我心想北本应该也是这种个性冷漠的人,才会这么回答。

「是喔。你有驾照吗?」

北本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看似有些难相处的北本缓和了嘴角,困惑的情绪似乎得到了些许排解。那笑脸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肌肤并非因为外头的空气,而是其他原因而逐渐发烫。幸好我的皮肤晒得比较黑,所以不容易看出肤色变化。

「没有。但我有跟朋友聊到想要考驾照就是了~」

「这样喔……糟糕!外送来不及了。」

北本稍微做了一下鬼脸以取代说再见。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留住北本。北本骑上本田小狼,转动钥匙迅速做好出发的准备。她握住了把手。

北本连安全帽也没戴上,就这么将机车骑了出去。因为人口稀少,相对地街上的警察也会变少;罪犯或是危险人物也会变少。安闲气氛和人烟稀少之间只是一线之隔。

「……啊!」

看着骑着本田小狼远去的同学背影,我忽然想要搭一下话。老实说,我并不在意声音到底有没有办法传进对方耳中。不对,应该说对方没听见可能还比较不那么麻烦;尽管心中这样想,身体还是没有停下动作。

「喂!北本~」

啊!她回头了。声音好像顺利传到了。既然这样,那就问问看好了,反正北本家也刚好是做吃的生意。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这个出现在BBS上的问题要拿来询问连长相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是有些突兀,但我依样画葫芦地问了北本。不知道是不是也对问题的内容感到意外,北本把头往后仰了一下。喂喂喂!你在骑车耶。

北本保持着彷佛被恶魔附身的少女在骑机车的姿势,开朗且直接地说:

「正在练习!」

北本用头部画出半圆形弧线,重新面向前方后,立刻右转并消失在建筑物背后。只剩北本骑远的机车声夹杂着蝉鸣从建筑物背后传了过来。

「还在练习,却那么有自信的样子。」

被独自留在原地后,我在北本食堂前面的道路上走来走去。以我现在情绪高昂的程度,裉本无法静静站着思考事情。我开始反刍起刚才与北本的亘动,一下子想到刚才应该可以更有技巧地说某句话,一下子又想到刚才应该可以表现出更机伶的态度,然后越想越觉得后悔。

每次只要和女生聊天聊得久一些,我就会像这样开起反省会。然后,我会联想到过去有过的种种反省点,而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从国中到现在,我简直一点成长都没有。

……尽管如此,最后我还是会摸着额头叹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只是和女生聊一下天而已,就忍不住偷笑,我这年纪的男生实在是太容易打发了。

在那之后,我没有去书店就直接回家,然后在床上躺到晚上。我也想到了北本,但净是想到一些很不具体、充满幻想的事情,这些念头不到几秒钟就会像废纸一样被我揉成一团抛到脑后。不过,北本在制服外面套着围裙的身影,却像光影烙印一样一直出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吐槽自己说:「喂!你是爱上人家了喔?」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一边翻身,一边否定。与其说是有好感,我只是觉得对北本的印象改变了。以前只是属于背景之一的同学,变成像立体绘本一样突显出来。以前就算在学校的走廊上擦身而过,也不会察觉到北本,但现在会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我对她的感兴趣程度就仅止于此。所以,不是什么坠入情网之类的状况。

基本上,高中生不会只喜欢一个女生。大多人应该都是喜欢好几个女生吧。

我们高中有五、六个女生只要听到有人对她们说「我想和你交朋友」或「请跟我交往」,就会立刻答应。我想大家都是这样吧,不可能只对一个人有好感。或许只有我比较特殊吧。

先不说这个,差不多该把北本的身影挥走了。我在眼前挥了挥手。像在赶蚊子似地挥了一会后,我宣告放弃,手臂无力地陷入床里。这时,天花板和电灯出现在眼前。有着如蛇般波浪纹路的天花板,加上两颗甜甜圈形状的电灯。在光线笼罩下,尘埃宛如有生命的生物般浮动着。尘埃看起来也像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所掉落的皮屑。

我把视线移向左手边。熟悉的房间光景在眼前延伸开来。有一台收不到节目讯号,几乎变成游戏专用机的电视机。电视架有收纳空间,里头放了国中时的教科书、笔记,还有作文集。这是因为我懒得拿去丢,所以才丢在电视桨里。

墙上挂着报社送的年历,一整年的日期都标示在那一张纸上。真不敢相信从一月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以上的时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半年前做了什么,又思考了什么,或许告诉我今年一展开,时间就突然飞到七月,我还比较能够接受事实。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为了从年历上无生命的日期别开视线,我又翻了一次身。翻到一半时,堆在书桌上的满山书本从眼角闪过。那些全是从各务原书店偷来的书。

凭我拿到的零用钱,绝对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买齐这么多本书。爸妈看见这些书,心中不会有疑问吗?不对,爸妈根本不会进来房间,所以当然不可能知道了。上了国中后,我自然而然地开始自己打扫房间。或许弟弟上国中后,母亲也不会再帮他打扫房间了吧。

小学四年级的弟弟来到房前叫我吃饭,于是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可能是因为一直躺着,后脑勺像是吸了水一样沉重。我垂下头想忍住头痛时,沉重感转移到了额头。我垂下颈部让整颗头栽在床上。我做出跪着面向墙壁的姿势,发出朦胧的呻吟声。

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多,不知道北本还有没有在工作?虽然对于北本的成绩、大家对她的评价或全名等等,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她是一个会在家里经营的食堂帮忙,遗骑着机车到处跑的围裙女高中生。得知这项资讯后,使得北本在我心中的存在变得特别。

希望明天上学后,我不要过度意识到北本的存在才好。我不喜欢这种注意别人的事情。而且北本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样子,我不想最后搞得自己白忙一场。

弟弟显得不耐烦地再敲了一次门。他似乎是在生气为了叫我,害他被差遣了两次。「马上来。」又给了一次和刚才一样含糊其词的回应后,这次我真的挺起了身子。因为一直压在毛巾被上,所以额头有些发痒。我搔了搔额头后,走出房间。肌肤再次感受到温度变化,就和在车站从电车走到月台上时的状况一样。糟透了!

我在走廊上拖拖拉拉地走着,准备前往厨房。爸妈和弟弟已经拿好筷子在等我。坐入餐桌,一家四口一起说「开动了」后,我默默地动着筷子和嘴巴。

母亲责怪弟弟最近太晚回家,并开始对弟弟的生活态度表示意见。父亲沉默不语地用筷子夹起炖煮的鱼板。我也听而不闻地吃着和鱼板一起炖煮的萄篛。

弟弟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边咀嚼饭粒,一边随意回答母亲。大家像演技超烂的演员一样坐在餐桌前,只有母亲一人话说个不停,一下子为家人担心东担心西,一下子又聊起八卦。

在这之中,母亲没有对我说任何一句话。

母亲是信任我?还是放弃了我?或是根本没兴趣?谁晓得答案啊!

今天是平日,所以身为学生的我必须去上学。晚上睡觉,早上起床。就这么简单的常识而已,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心情如此沉重?虽然我明白就算今天是假日,我也只会待在房间里睡一整天,不会有什么生产力,但还是觉得要上课很辛苦。

想到期末考考卷已改好分数,也差不多快发回来,痛苦更是加深两倍,即使毫不关心儿子的生活态度,当生活态度转换成数字时,爸妈还是会有敏感的反应。不过,爸妈并不会对生活态度给予具体意见,训话也仅止于「要再多多努力一点喔」而已。

因为爸妈没有明确指出要我努力什么,所以书桌上才会堆了那么多本书。至少在爸妈还很热衷于我的教育的国中生时期,我根本没有偷书的习惯。

来到户外后,看见了久违的多云天空。雪白色云朵密集地排列在天空上的景色显得有些特别。不管是云朵的颜色还是气味,都没有要下雨的感觉,反而觉得云朵就像窗帘快被收起似地散开,即将让蓝空露出脸来。

今天我比平常早了一些时间出门,决定绕远路走到车站看看。我的两只脚自动走到了经过北本食堂的路。……你在期待什么啊?喂!别说出来嘛。

一个高中生如果知道同校的女同学住在距离算近的地方,又和自己在同一站搭车,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才叫做有毛病。而且,我只是走过去而已,又没有邀北本一起上学。

就这样一边为自己的真心话设下好几道防线,一边走路后,我得到了徒劳感和汗水,还意外遇到了高中班导。经过拉下铁门的北本食堂前面时,别说是遇到北本,我连牵狗散步的人都没遇到,就这么来到人潮略显拥挤的车站。

在连接车站和街道的通道上,我看见披头四大姊一大早就热血沸腾地在唱歌。真难得会在早上看见披头四大姊,不对,应该说我是第一次在早上看见她吧?我一边斜眼望着披头四大姊,一边心想她怎么有那么多精力时,有人把零钱投进了她脚边的空罐里。只要仔细聆听,就会觉得披头四大姊的歌值得付出一百円吗?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停下脚步。

可是,人潮之中,大家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进,所以我就是想要停下脚步也难。

后来,我搭上驶进一号线的快速电车。这时,我看见班导低调地站在车厢角落,而且还不小心跟他对上了视线。我总不能明显地别开视线,然后逃到其他车厢去,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班导身旁。这就是所谓的纵向社会吗?

「早安。」

我向班导打招呼说道,还吃到嘴巴上的汗水味。白发斑斑的班导大方地点点头,然后揉了一下睡眼惺忪的眼睛。我站到班导身边后,将身体靠在座椅椅背的背面。我们这里是采用对坐座椅的乡下电车,所以没有握环。电车离开车站驶了出去。

车厢内像到处披着洗得湿答答,却没有洗净的衣物一样。为了用冷气吹乾这些衣物,车厢内发出特有的臭气和蒸气。

在电车上只闻得到给人这般印象的人体臭味,一点乐趣也没有。所以,我决定不再看车厢内,而把视线移向车门方向,打算欣赏车外风景。

「……喔?」

这时,我看见令人意外的画面。车门的玻璃上微微映出班导的身影,我发现班导毫无防备地放松着嘴角。班导平常总是一副缺乏干劲的模样紧闭着嘴唇,不知道在咀嚼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用斜眼确认班导确实面带微笑后,忍不住搭了话:

「您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呢。」

我带着半是巴结的心情说道,班导吓了一跳,用手捣住嘴巴,臭着脸点点头说:「嗯。」当他挪开手时,已经有所戒备地紧闭起嘴角。

「以前有个爱给我惹麻烦的国中学生。」

「……喔。」

意思是说,班导以前是国中老师罗?好像很少听见有国中老师变成高中老师,还是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她是一个只会为了怪异行径而努力的家伙。现在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班导眯起眼睛,似乎在风景尽头看见那段回忆。也就是说,班导看见以前的学生过得很好,所以很放心啊。嗯……我没有为人父母,也不是人师,有些喜悦应该是我不懂的吧。如果和弟弟在不同地方生活五年后再见面时,我也会因为看见弟弟过得很好而感到放心吗?不过,小四到国三这段时间是身心都会有剧烈变化的时期,我可能会认不出弟弟吧。五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老师。」

「嗯?」

「您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以前的自己比现在成熟许多?」

我自己也掌握不到是什么原因让我最近这么烦恼,所以把这个疑问丢给了班导。理所当然地,班导露出不解的表情眯起眼睛,没有立刻回答我。

虽然我不是在期待得到好答案,但还是一直看着班导沉默不语、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侧脸。班导最后似乎简单解读了我的问题,并夹杂着叹息声回答说:

「我也有过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时代,也曾经为了无聊的事情怱喜忽忧。」

「……喔。」

「你是不是在烦恼什么?有烦恼就要去保健室找老师商量。」

「喔,不用了……」

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不知道怎么说明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意图。好烦喔。每次烦恼起这件事情时,总会这样。不管是在床上,还是上课中,都会变得很烦闷。

可恶!我到底要怎么发问才说明得了啊?

我们到了第二站,虽然电车停了下来,但答案没有乘着车外的风飞进来。基本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风吹动,只有车内冷气单方面地吹向车外。

如果一直抱持消化不良的情绪下去,只会累积压力,我决定暂时忘记这件事情,然后换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在意。这件事情和数字有关,应该会有简单明了的答案吧。

「说到怱喜怱忧,我的成绩还可以吗?」

班导负责的科目是英文。听到我的间题后,他露出像遇到外国人来问路似的苦涩表情说:

「……如果是在大学,应该会拿到C吧。」

C?我只是高中生,还不懂大学的计分标准。

不过,看见老师没有因为我而像刚才一样偷笑,我知道还是不要期待比较好。

「你英文考得怎样?」

「C。」

「嘻?」

我缺乏干劲地和好友一起移动着脚步,一边现学现卖地用班导那一招公布了考试成绩。

第二堂是多班合上的体育课,但游泳课程因为阴天和水温低于基准以下的理由中止了。结果,我们被迫跑操场当作是做暖身运动。鞋底缝隙塞满了泥土,跑起步来只觉得脚步声很沉重。

天上的云朵依旧没有改变模样,看起来就像把好几片吐司排在一起的感觉。肚子饿了。

很奇妙地,大家明明步伐不一地移动着脚步,啪咑啪咑响的脚步声却很统一。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稀奇就是了。因为大家都是龟速在前进,所以脚步声都很笨重。

每个人都是以比正常走路更慢的速度在跑步。即使追过前面的家伙,也不会有任何喜悦涌上心头。不过,姑且不论男生,追过女生的背影时,还是会有些心跳加速。这堂体育课是我们班和隔壁班同学合上的课,而且今天是男女生一起在操场上上课。嗯,就是那么一回事。

「问你喔,你暑假有没有什么计划?」

和我并肩跑步的好友以懒散的口吻问道。那语调听起来像是在期待得到「没有」的答案。

「干嘛?你要约我去参加夏季祭典啊?要不要我穿浴衣陪你去啊?」

好友很爽快地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好痛。」我吐舌说道。

「你脖子痛喔?我刚刚就一直觉得你的脖子好像很僵硬。」

「落枕了。」

我随便敷衍说道。我的脖子有没有落枕似乎根本不重要,好友的兴趣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他注意着眼前的女生,目光明显集中在女生背部的胸罩肩带上。

直到追过一起跑步的两个女生那一刻,好友一直盯着右手边的女生背影看。至于我呢,因为不能回过头确认长相,所以一直挂心地想着我们追过去的女生会不会是北本,也一直受到彷佛心脏被揪住似的痛苦折磨,

「大家一起上体育课真好。可以看到胸罩肩带。」

「就是啊。」

虽然想要寻找北本的身影,但在害羞的自我意识干扰下,使得我没办法转头看向旁边。虽然我根本看不大到女生的背影,但因为不想被好友发现我的想法,所以点了点头附和。

有部分运动健将型的同学已经跑完操场五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等着我们跑完。大部分的同学都是以所谓的标准态度,也就是以冷漠眼光看待那些运动健将型的同学。

今天似乎要踢足球来取代游泳,然后只要分配好球场,男女生各自踢球就好。女生们发出了不满声音说脚会受伤或会伤到皮肤,但体育老师一直坐着没有理会她们。我也好想像老师一样坐着休息。

女生们还在像家里附近的家庭主妇们一样发着牢骚,但一个接着一个地移动到另一块球场。尽管知道北本就在里面,我还是不敢回头。

「唉……蠢毙了。」

我也太在意了吧。拜托,又不是国中生。此刻我应该为了英文考试的分数而沮丧才对。虽然分数比全班平均分数高了三分,但不表示未来就一路光明。

男生的球场上放了三颗球。因为是班际比赛,人数比较多,所以球的数量也变多了。的确,站在球场外望过去时,球场上就像呈现煮水饺状态的公立游泳池一样挤满了人。大家眼前都是一大片后脑勺,这样有可能踢得了足球吗?我觉得会变成一场传球和射球目标都会变成头部的射镖游戏。

部分运动健将型的同学开始踢起放在球场中央的球。球场中央随即陷入一场混战,我和好友站在球门旁边,维持站在这个与球场中央保持安全距离的位置不动。另外还有几个同学站在球门前不动,那副德性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懂怎么守门。他们真的好像标靶喔。

「喂!小白,去把球捡来!」

「歹势,我现在正忙着抠球门柱子的烤漆。」

我和好友互相嬉闹着消磨时间。在我们忙着玩耍时,三颗球也被踢过来又踢过去了好几次。我们这边的球门网好像晃动过几次,但站在球门前的无用守门员们动也没动一下。我不禁觉得我们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毫无意义。

我望向女生们的状况。尽管抱怨了一大堆,她们还是一边尖叫,一边踢着足球。虽然当中搞不好有人看见腿型比自己美或比自己长的腿,会忍不住踢对方几下,但对于这种一大群人互相竞争的画面,我决定视而不见。对了,最重要(?)的北本呢?

站在对面球场的北本和我们差不多。她一个人发愣地站在球门前,用眼睛追着球跑。北本和我之间应该差不多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吧。我是第一次意识到穿着体育服的北本而盯着她看,视线不自觉地就集中在她胸口的线条上。

哪个地方穿着制服时虽然不显眼,但穿着体育服时却能让人好好确认其自我主张。如果北本就这样转头看向这边,和我对上视线的话,我敢相信自己一定会爆发出比考试成绩更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尽管如此,我还是移不开目光。虽然我的目光也自动移向了北本的脚和交叉在身后的手,但北本依旧是北本。即使少了制服、围裙或机车,北本还是没变。

我发现北本好像斜眼看向这边,赶紧以不会让人起疑的速度低下头。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简直就是一个偷看北本的偷窥狂。

「也对啦,看女生踢足球比较有趣喔。」

好友从旁边采出头来,频频点着头。「哇啊!」「干嘛,你这吓到的样子也太没创意了吧?」「会吗?」因为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为了掩饰情绪,刻意让身体往后仰。

「不过,从这么远的距离欣赏女生,也很那个喔。」

「哪个?」

「我是说看不清楚胸罩肩带的颜色。」

谁管你的「那个」啊,我还比较在意袜子上的毛球呢,

重要的是我心中的「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因为有了小小的契机,所以对方搞不好也很在意我的存在,最后可能会顺利交往下去;我的妄想加期待情绪逐渐高涨,也就是得了自我意识过剩病。

根据我的猜测,男人一旦得了这种病,病症就会严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你又发作了啊。除非接受休克疗法,否则没办法抑制这种病喔。你也该学乖了吧。要养成习惯把对于人际关系的执着或希望这类东西,趁着洗手时也一起用水冲走。相信我,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被虚构的医生教训一顿后,一股想揍人的冲动涌上来。

「让我揍一下。」

于是,我试着拜托旁边的好友。

「你忘了啊,足球禁止动手喔。」

好友随便回答了我。在那之后,我抱着头受不了自己地说:「吼!」

我就是头脑这么单纯,黑白棋比赛才赢不了吧。

「……我忘记是什么内容了。上次看过的那本书有写到一些象征高中生的表现。」

我向前跑了几步。脚步声听起来比在操场上跑步的乌龟们轻盈一些。

「喂!怎么了?」

每天早上想到今天也要好好努力的时候……

每次打算要去某处而移动脚步的时候……

「还有,每次呼吸的时候,都在恋爱。好像是这样没错吧。」

竞赛之中,一颗球滚到了脚边,我使出全力把球踢出去。

我一边望着一群家伙像鲤鱼在抢水面上的饲料般冲向球的方向,一边搔了搔鼻头。

不过,我没有那么认真就是了。

星期六,下星期就要开始放暑假,所以没有什么必须认真去做的事情。空调的送风声听起来,彷佛是痛苦又无聊的时间在空中交错的声音。

我昨天晚上也找不到事情可做,所以十点左右就已沉沉睡去,那时间弟弟可能都还没睡觉呢。早上六点,我流了满身大汗醒来。看来我好像睡得很痛苦的样子。

假日就算早上六点起一个大早,其他家人也还在睡觉。话说回来,就算大家都起床了,也只会打个招呼以维持我们是一家人的形象,不会多交谈什么。爸妈已经知道我的考试成绩,也说了「要再多多努力一点喔」的教训话语。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听到这句话了。下次就是第五次,刚好可以改变一下说法,搞不好会变成「要再多多、多多努力一点喔」。

所以呢,我一大早就闲得没事做。可能是因为没有很累,所以也睡不成回笼觉。我不得已只好启动电脑,玩黑白棋消磨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星期没偷成那本黑白棋的书,今天的比赛结果同样是惨不忍睹。机器这东西不知变通,只知道胜负,不会学习待人之道。比赛输了时我偶尔会变心去玩接龙或新接龙,但很快又会回去玩黑白棋。

就这样无益地消磨时间到十一点多,我离开房间朝厨房走去时,闻到磨姜末的味道,猜出母亲正在准备凉素面当午餐。为了逃避吃素面,我对母亲说:「中午我会在外面吃饭。」我讨厌吃素面。母亲只回答一声「好」,手边还是一直忙着调配凉素面的酱汁。比起被母亲叫住,然后缠住我不让我出门,现在这样的态度让人轻松多了。不过,走在因湿气而变得黏答答的走廊上时,我不禁后悔地心想「说要去外面吃饭,可能有些失算」。

如果是「特地」要去凉快的地方,还说得过去,但现在是外出到会被阳光直射的户外,这就说不过去了吧?我不禁担心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热坏了。明明已经热坏了脑袋,却还因为热坏脑袋而决定要去外头感受热气,这简直是恶性循环嘛。

我一边唠叨地责怪自己的决定,一边穿上海滩鞋。走出屋外的那一刻,眼睛立刻遭到照射过来的光线攻击。眼皮根部痛得像被人用手指压住了一样。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先找个有屋顶的地方进去吧。找个地方让自己凉快一点。……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闭着一只眼睛在路上走着。怎么这样就走到北本食堂前呢?明明还有书店或其他很多选择啊。海滩鞋夹得趾头发疼,不知为何这也让我难以忍受。吐出的气息带着焦躁的味道。

「我一定有什么问题。」

这一定也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而且,我的发色是黑色,更容易吸光。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则猪排盖饭怎样又怎样的话题,才会在意起食堂的存在。

来到垂帘和自动门前,我先停下脚步,以夸张的动作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穿过自动门。叮铃叮铃,听到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声响,我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过,风铃声就像一种前兆,告诉我风的温度即将有大变化。当冷气房的冷风碰触到湿黏的肌肤后,我觉得肌肤表面像是积了一层雪。那感觉就像棋盘上代表酷暑的黑棋一颗接着一颗被翻成代表冷气的白棋,与其说感到舒适,爽快感更胜一筹。

「欢迎光……临。」

回过头发现客人的身影后,北本的招呼声变得没有干劲。尽管如此,她脸上还是保持着营业用的笑容。店内客人挺多的,只剩下两个空位而已。北本为我带路到靠近厨房的两人桌。理所当然地,北本今天没有穿制服。她穿着短袖衬衫,外面再套上围裙。我看见肌肤如白瓷般细致的胳膊。

「你今天怎么会来?」

坐上座位后,北本端了茶过来,以一副感到怀疑的模样说道。也对啦,看见不大熟识,但也不是完全不认识的同学突然现身,当然会表现出这种态度。连我自己也还在摸索应该用什么方式与北本接触。

「没有啦,因为我自己不会做午饭。所以打算到外画吃,想说来这里吃一次看看。」

我一副没什么特别事情的模样,说出在脑中练习过好几遍的说词……我是说我自以为装得很成功啦。虽然没有说谎,但不小心变成像是在找藉口的语调。北本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啊?我担心地悄悄偷看她的表情。北本只含糊地附和了一声:「是喔。」

在那之后,北本收起和同学说话的轻松语气,改以营业用的态度说:

「请问您要什么餐点呢?」

「我还没决定好。」我慌张地拿起垫在调味料和筷子底下的菜单。

「那您决定好餐点后,我再过来。」

北本发出「叩」的一声放下茶杯。茶杯里冒着热气。现在是夏天耶,应该可以准备冰茶吧?不然自来水也可以啊。难得我们是住在水质评价高的地区,怎么有道理不直接喝水呢?我心中这么想着,一边把茶杯凑近嘴边。彷佛将夏天空气液化的温度,在干渴的舌头和喉咙里蔓延开来。这实在不算是得到滋润,而是一种被热度埋起来的感觉。

「啊!决定餐点之前……」

原本打算回到厨房去的北本,用力踩踏鞋跟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

「……咳!竹仲。」

「嗯?」

听见北本这么正式地叫我名字,我惊讶地瞪大双眼,然后赶紧啜饮一口热茶来掩饰惊讶的情绪。

「上次上体育课时,你在偷看我胸部对不对?」

嘴里的热茶喷了出来,在桌面上画出像北海道地图的形状。喉咙和鼻子深处仿佛被灼伤似地发烫。不对,我是真的被热茶烫伤了。而且,我的嘴巴还像用水枪喷水般喷出热茶,所以肌肉都僵硬了起来。好痛喔。在不同涵义上,我听到让人痛达心扉的话语。我几乎在无意识下拍打着桌子,宣告自己已放弃挣扎。

「这种事情很容易就会被看出来。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在我深陷痛苦之中时,北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然后以轻快的脚步离去。随着与北本拉开距离,其他客人也对我失去兴趣,各自回到了桌上的世界。然而,十多岁少年那敏感的羞耻心早就被切成千万碎片,化成熊熊烈火了。

北本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拿着抹布走回来擦桌子,我一边拚命用手挡住不让绿茶残渣从鼻孔流出来,一边看着北本。这天我打从心底悲叹地想着干脆像青蛙或蚯蚓一样在外面被晒成乾算了,然后用力闭上眼睛恨不得把眼球压破。

身高比班上女同学的平均身高高了一些,头发像用墨水染出来似地乌黑,并且用三角巾绑起来。五官当中,眼睛很大,鼻子塌了一些,我个人觉得很像猫脸。

不管是服装或脸上都显得自然朴素,还驼着背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我在桌上托起腮,发愣地望着同学工作的模样。望着望着,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虽然我们还是学生,但北本已经融入了社会,而且还会骑机车。理应和我同年的北本对于高中生以外的世界有所了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她吸引吗?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北本故作姿态地把手臂挡在胸前,然后走近我身边。这什么姿势

啊?好像电影里的中世纪骑士会摆出来的不自然姿势。好想哭喔。我也用菜单挡住了脸。贴近脸边的菜单散发出油炸味。

还是回家算了。就算再不愿意,我也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失去了。我的羞耻心已经宣告阵亡。

「你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为什么在指责完那种事情后,这家伙还能够若无其事地向我说话?

我也意气用事地假装没事,从菜单上抬起头一边指着菜单,一边询问北本。我加重舌根的力道,免得舌头不听话地抖动。

「我问你,这当中你会做哪些?」

「这个和这个,勉强还可以。」

北本毫不迟疑地指了火腿蛋和生菜沙拉。这两道料理感觉上连我都做得出来。从北本身上感受到对于大人的憧憬变淡了。也对啦,北本不可能什么都会。

「……有什么推荐的吗?」

「猪排盖饭和乌龙面很受好评。」

「那我要猪排盖饭。」

听完点菜后,北本朝厨房走去。可能是衬衫的质地比体育服来得厚,目送北本的背影离去时,没能够确认到胸罩肩带的颜色。对于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失望的自己,我真的很失望。

「不过……」

猪排盖饭啊。BBS上的讨论也是,我最近是不是和猪排盖饭特别有缘啊?应该没有吧?

「静哥,猪排盖饭一份。」

「收到~」

北本向厨房里的男生点了菜。除了北本之外,只有那个男生和疑似北本母亲的欧巴桑在工作。

在那之后,北本拿着茶壶开始到处为其他桌的客人倒茶。喷出热茶后,北本重新帮我倒过茶,所以现在又是接近十分满的状态。我吹着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试图把热茶吹凉一些好赶紧喝下肚。

被称为静哥的高个子温柔男在厨房里一边擦汗,一边勤快地烹调料理。温柔男看起来差不多大我五岁,感觉像是大学生。他的体格细瘦,气质和女高中生会喜欢的男生类型有些相似。也就是说,脸蛋够俊俏。北本会叫他「静哥」,应该就表示不是北本的亲哥哥。不知道他和北本是什么关系喔?纯粹只是员工吗?

「你那么渴啊?」

看见我茶杯里的热茶少了一半,北本单手拿着茶壶站到桌子旁。北本没有问我还要不要热茶,就直接拿起茶杯加茶。

急急忙忙喝下肚的绿茶在胃里摇来晃去,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再喝茶了。

「外面实在太热了,身体里的水分和身体本身好像在比赛看谁先蒸发一样。」

不过,我没有阻止北本倒茶。随着倒茶声传来,我静静看着黄绿色水面慢慢上升。

「就是啊。真的很想叫客人夏天不要叫外送。」

北本露出感到厌烦的表情吐吐舌头,放下了茶杯。北本不是表现出对客人,而是表现出对同学的态度,让我觉得心里痒痒的。应该说这家伙是个性大刺刺呢……还是她不在意很多事情?感觉上好像是多亏我喷出热茶,反而让彼此的言行变得轻松一些。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吗?虽然看人胸部不是什么不幸的事……

把茶壶放上吧台后,北本就这么在空位上坐了下来。她把两只手臂叠在吧台上,上半身倚在上面,对着厨房里的男生说话:

「静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帮我想过了吗?」

北本探出身子说道,那语调和体育课练习足球时杵在球门角落不动的身影完全搭不起来。烹调中的男生——静哥抬起汁水淋漓的头。

我很自然地竖起耳朵聆听两人的对话。

「问题?」

「啊!等等,先擦一下汗。」

北本离开座位绕到厨房去,然后动作俐落地用手帕帮静哥擦汗。注视着北本充满喜色的侧脸,让我有所领悟。

本以为和北本拉近了距离,现在又拉远了。在透视图法下,北本的身影越变越小,别开视线后也难以在眼前描绘出她的完整轮廓。

「……原来如此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当然了,静哥长得这么帅,这算是很自然的发展。

被称为静哥的男生先说一句:「啊!我想起来了。」然后晃动着肩膀。他缓和了嘴角,双颊也变了样,明明是变化很普通的笑脸,却散发出独特的氛围。北本拿着手帕退后一步,倾着头说:

「咦?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女朋友也经常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你们女生都这样啊?」

啊!他有女朋友啊。也对啦,长得那么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北本也没有显得特别沮丧的样子,这可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吧。

不过,北本到底问了什么问题啊?从两人的对话中,还是掌握不到问题的内容。

「我每次都没有好好回答,所以这次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整夜。」

「答案是什么?」

北本猛地探出头问道。看见北本的激动反应,静哥一边苦笑,一边回答说:

「所谓喜欢,它本身就是一个理由。」

听到这句简直就像在告白的话语,我和北本同时红了脸。我会脸红是因为觉得怎么有人能够说出这么难为情的台词。至于北本,谁知道她为什么脸红,我又不是她。

「因为喜欢,所以想要珍惜对方。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在一起。光是这样的理由无法成立吗?」

在端正的笑容搭配下,静哥接着说道。这次的台词也一样,比起他本人,四周的人更觉得难为情。北本也僵住了身子,但可能是发现静哥的话语是以问句结尾,所以慌张地握紧拳头提起劲,然后回答说:

「可以成立!」

「真的吗?希望真的是这样。」

明明是自己先说出口的想法静哥却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模样笑笑。北本则是以一声「谢谢」,感谢静哥提供解答。北本连耳根子都红了。

某种程度上,听得出来北本提出的问题与「喜欢」两个字有关。虽然我根本算是在偷听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也累积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忍不住用手心使力按住脸颊。

厨房里的欧巴桑叮咛北本不要一直聊天。这时,明明才绕过一圈不久,北本又拿起茶壶在店里走动。我再怎么厉害,也喝不下再多热茶了,所以只是静静观察着北本的举动。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抬不起头来。

在那之后,我望着其他客人一边斜眼看着杂志,一边吃乌龙面的光景。等待着猪排盖饭送来时,我突然想到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去那家书店了。偷书贼远离脚步后,不知道那家书店昀生意有没有变好一些?

我闭起眼睛挣扎着回家前要不要顺道去书店看看。今天没有带包包,要偷书恐怕会有困难。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偷书呢?第一次偷书时,我到底是抱了何种心情和动机呢?我还记得第一次偷书是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不过,当时的记忆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甚至还会怀疑起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段记忆。我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高中生,什么时候又曾经是国中生呢?

「久等了。」

北本端来了味噌汤、猪排盖饭和帐单,动作俐落地放上桌。「卫生筷在那边。」北本指着装在桌上筷筒里的筷子说道,然后准备离去。

「啊!等一下。」

我一边扯开筷子,一边叫住北本。不知道是不是预料到我会说什么,北本回过头把忘了给我的萝卜乾放上桌,然后顺便拿起帐单说:

「要加点什么吗?」

「没有,我是说等你工作结束也没关系……」

「嗯?」

「可不可以让我坐一下机车?」

「啊!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人坐。」

「你不是没有驾照吗?」

「……是没有啦。」

那你要怎么骑机车?北本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在北本这种表情注视下,我不禁觉得她更显成熟。同时也深刻感受到自己还很幼稚。我低下头,搔了搔脸颊。

趁着食堂的午休时间,北本让我坐了机车。因为原本是抱着对方不可能答应的心态下提出请求,所以请求被接受后的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愿望一旦成真,就会觉得很不真实。

我们最后决定由持有驾照的北本驾驶机车,我这个额外多出来的乘客则要坐在货架上。我一边接过北本丢来的安全帽,一边在风铃目送下走出店外。厨房里的欧巴桑虽然沉默寡言,但看见我要和她女儿出门,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本田小狼今天也停在对街上。食堂的停车场只停了脚踏车而已,干嘛不把机车停到停车场呢?不过,看见机车都已经日晒到变色的程度,或许从以前就有什么原因而坚持停在对街吧。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跨上椅垫后,北本一边调整安全帽的扣带,一边问道。我本来打算说出那家书店的店名,但后来觉得和北本一起去可能不大妥当而改变了想法。毕竟凡事总有万一。

万一在女同学面前被人举发是个小偷,那状况可是惨不忍睹啊。

「没有。」

「OK。那我就随便绕一下。坐上来吧。」

北本的指令和说话速度都来得很快。我慌慌张张地戴上安全帽,坐上货架。货架上用来固定外送箱的工具已被卸下。第一次乘坐机车货架的感觉很窄。

「屁股感觉挺挤的。」

「这台机车比脚踏车还小呢。这种机车本来就禁止两人乘坐。」

是喔,原来不可以坐两个人啊。那这样好吗?

「啊,不用担心。这一带的警察都很随便,而且他们也会跟我们店叫外送。要是抓了我,谁要帮他们送外送啊?」

北本嘴角上扬地说道。然后,机车使劲地抖了一下后,像一匹脱缰野马似地从支撑杆上往前冲了出去。面对未预料到的加速,我惊讶地瞪大双眼。

乘坐机车的感觉和脚踏车很像,但前进时不会有车轮在转动的感觉。骑机车不是小小车轮在地面上滑动,而是发出像在刮地面的声音,至于乘车感方面,感觉意外地强烈。不过,明明是乘车,全身却会触碰到户外的风,奇妙的恐惧感加上奇特的开放感,让我没办法安稳地坐着。我拚命抓紧货架边缘,深怕自己被甩了出去。要是能够像外送箱一样把我固定起来,那就轻松多了。

北本骑着机车直直前进后,来到会经过超商的马路。我看见一家超大店面的眼镜行,感觉上除了眼镜之外,那家眼镜行可能还会卖望远镜。超商就在眼镜行隔壁。

「我记得小时候好像常常去这家超商。」

而且是让母亲牵着手。虽然买东西的时候很无聊,但我是为了要大人买点心给我,才会跟着去。那时候我和母亲都谈些什么呢?与现在不同,记忆里的母亲会对着我笑,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脸上应该也是带着笑容吧。

我们经过朝上前面,然后右转,机车朝向位在老旧住宅区入口附近、同样没什么新鲜感的小公园前进。「啊!」公园里出现令人意外的身影。是弟弟。

弟弟在公园角落和一个女生不知道在交谈什么。弟弟的表情十分认真,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两人看起来不像在公园里玩耍的样子,难道是在幽会?不会吧,小学四年级就有女朋友啊。我不由得有些能够体会母亲会担忧的心情。不过,我是在嫉妒就是了。

难道我在房间里玩黑自棋时,弟弟正在不断对女朋友低声诉说情意吗?我想都不敢想自己在人生道路上跑输弟弟多少。

对了,说到喜欢,还有一件让人在意的事情。

「欸。」

「怎样?」

「你问那个静哥什么问题啊?」

北本稍微回过头,然后斜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大友善。

「你听到了啊?有偷听习惯的人超差劲的。」

「糟糕,被发现啦。」

他们那么大声在交谈,除非塞了耳塞,否则不管是谁坐在附近的座位,都会听到大部分的内容吧。所以,我将其解读为不可抗力所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要到学校去跟大家说竹仲是个爱偷听人家说话的家伙。」

「对不起嘛。那,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喔?」

「会。」

「……我问他什么是『喜欢』。」

好直接的问题。这种问题不管是问人还是被问,都会让人害羞到极点。如果是我,绝对不想问人也不想被问。如果真要我回答,我大概只能搞笑地说「答案永远在我心中」。这已经是一般高中生的极限了。

「……北本。」

「怎样?你问题很多耶。你没有什么坐机车的感想吗?」

「所以,你喜欢那个帅哥对吧?还有,坐机车很好玩。」

「你白痴啊!」

北本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有技巧地打了我侧腰一下。北本的打法不是轻轻顶一下,而是用拳头的那种。机车画出一道S字形轨道。我担心着会不会摔下去,还差点胃抽筋,但出乎预料地很轻松就重新挺起身子。尽管如此,我的胃还是在抽痛,就是觉得镇静不下来。

「你是不是白痴啊?」

「有什么关系呢?高中生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谈恋爱啊。」

不负责任又像在挖苦人的话语脱口而出。当然了,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不过,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直率过生活的价值观。父母亲、老师、兄弟姊妹;我们甚至会把与各种人的关系扭曲。所以,人生会变得有一丁点复杂。

「你自己不也是高中生吗?」

「嗯……不过,事实上,你不像高中生喔。」

明明没有遇到红绿灯,机车却停了下来。北本皱起眉头转过头来,平静地对我发泄怒气。

「你是说我长得老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感觉很成熟,而且有在工作。」

我不禁加快说话速度,语调像在敷衍。我明明是说真心话,却担心是否能够顺利传达出去。

「我没有在工作。我只是被迫帮家里的忙而已。」

北本再次面向前方,机车也再次加速前进。刚刚可能是假装在生气吧,北本的语调已经恢复了正常。

「再说,其实我是想要负责做菜的部分,只是一直没有太多时间练习而已。」

「是喔……」

「然后,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准备考试,所以考成那种成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没错,没错。」

「你好像说过考试期间没有在帮忙吧?」

机车的轨道变得倾斜。北本故意让车身倾斜,然后蛇行骑车。因为我还不习惯坐机车,所以她应该是想对我恶作剧。即使脑袋里能够整理状况并做出判断,还是无法改变现实里发生的事实。我一边没出息地紧紧抓住北本的纤细身躯,一边不停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情急下不小心抱住了北本的身体,但可能是我道歉的方式有些好笑吧,北本没有责怪我,反而一直笑。我也笑了出来。不过,脸颊可能有些僵硬就是了。我承认除了恐惧之外,抱住北本用力碰触到她身体的事实也让我快要头晕目眩起来,所以才会表现得这么不自然。

满怀歉意的同时,脑中某处还思考着另一件事。

我忽然有种想法,觉得「你会做猪排盖饭吗?」这句问话不是为我,而是为北本而存在。

「那家店从我外公那一代就开始经营。外送用的机车也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使用。」

在乾河床一望无际的堤防上,北本一边仰望停好的机车,一边这么说。北本脱下安全帽让亮丽的头发随暖风扬起,也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坐在北本旁边一边用屁股感受地面和草皮的坚硬触感,一边当个沉默的听众。有一颗橄榄球插在乾河床上,可能也有人在维护吧,乾河床上没有太多石头和杂草,河里有几只鸭子成群结队地在游泳。

「外婆过世后,外公就不肯到店里了。怎么说呢,就是呈现所谓的无精打采状态。外公老是低着头,也不大愿意走出家门。所以我才会想在妈妈把那家店收起来之前,想办法接下来。」

北本一边抓住扣带甩动安全帽,一边说道。

「你是那种很黏爷爷的孩子吗?」

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子丢向河川。小石子似乎没有飞到水面上,既没有传来水声,也不见水面出现波纹。啊!这里有人在玩橄榄球,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做喔。反省之后,我停止丢石头。

「嗯~也没有啦。不过,因为我爸妈都在工作,所以假日我经常去外公家吃饭就是了。」

「喔。有什么坚持要让食堂经营下去的理由吗?」

「有啊。」

北本伸直了原本弓起的双脚。她将膝盖背面整个贴在堤防上重新调整好坐姿后,看向了我。当爸妈又提起不知道已描述过多少遍的有趣往事时,也会露出北本现在这样的笑容。从这种蕴含往事的笑法中,我闻到了一样的味道。

「我在小学的作文集里不小心写了。我写将来要成为继承外公食堂的人。」

「……就这个理由?」

「是啊。还需要其他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吗?」

北本的说话态度威严十足,散发出「就算你想反驳,我也不允许你这么做」的气势。就是这样的表现让我觉得闪闪发光,无法直视她。

「然后,我很想代替静哥变成负责煮饭的人,只是……一切没那么顺利。」

「所以你们才会应征工读生啊?」

北本点了点头,然后搔了搔膝盖,咧嘴露出笑容。

「过完年后就一直贴着那张纸,但打工打得最勤快的学生不大会来我们店里,所以一直请不到人。毕竟我们店附近只有小学而已。」

「说的也是。」

很难想像小学生放学后手上拿着零钱,争先恐后地想要穿过食堂垂帘的画面。

「不过,就慢慢来吧。反正升上三年级后,我不用急着找工作。就只有这点我比其他同年级生轻松多了。」

「大学呢?」

「我不考。我头脑又不好,而且也不想再读书了。」

我第一次遇到能够说得这么肯定的人。这甚至让我心生一种新鲜的莫名厌动。我一直抱着应该要考大学的想法,但北本和我不同,她果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话说回来~」

北本抱住原本伸直的双腿,然后一边以视线追着从桥上开过的车子,一边嘀咕说:

「真不可思议,我竟然和你在这里聊天。」

「……是啊。一个星期前我想都没想过会这样相你一起聊天。」

虽然很想确认北本是指哪一方面的「不可思议」,但我根本不敢直接问「你觉得我怎样?」最后只能适当地附和着。

「真不可思议,我竟然会和你这种人在这里聊天。」

「你干嘛故意改口说成贬低人的感觉。」

我心想「果然不喜欢和我聊天啊」,然后偷看了一下北本的表情。北本露出看向远方的眼神望着乾河床,然后也没有低头看一眼就直接扳起右手手指,开始计算。

「念同一所国中,所以有三年,升上高中后是一年多。有个家伙四年多都住在我家附近,四年来我却几乎没有和他交谈过。这一星期来,我们开始会交谈。你不觉得这样很厉害吗?」

北本把让人掌握不到她在问谁的问题丢给了河川。这附近一眼望去,只有我一人能够捡起问题。所以,就算我主动回答,也不会是个分不清楚状况的家伙。深思熟虑地这么确认之后,我才总算开始动脑思考答案,但已经太迟了。

北本已经说出下一个问题:

「这只会发生一次吗?这次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还是说会有一种像缘分的东西,让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像现在这样聊个不停?」

「…………………………………………」

这实在很难说。如果我们之间有长久的缘分,四年前就应该认识了吧?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突然变成会一起聊天的朋友?

或许只是一直抓住船只木板漂流着的我,恰巧撞上另一名漂流者北本的木板而已。如果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们又会被海浪冲开,各自在遥远水平线的另一端,再次回到看不见彼此存在的关系。或许我应该抱着「一生只有一次相会」的精神目送北本离去也说不定。

不过,今天是我自己决定要去北本食堂。或许起因在于素面和网路上那个和猪排盖饭有关的问题,但最后是照着我的选择而产生了结果。虽然被揭发偷看胸部,但我留在店里忍了下来。所以,就算相遇是一种偶然,相遇后彼此的距离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是像命运般无能为力改变的东西。我愿意相信只要我们的态度不同,就有可能改变。

我对着上天祷告,希望能够改变。

「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啊。更何况你都觉得和我一起出现在这里很不可思议了。」

我无法把心中的祷告化为言语直接传达给北本。就是这样我们才会总是迂回地在追求自己期望的事,并且任性地希望能够将心意传达给对方知道,然后为了一些责任在于自己的无聊消失忽喜忽忧。不过,正因为能够享受这种无聊行径的乐趣,做个高中生才会有趣。

「咦?为什么?」北本一直瞪着我看。瞪人的眼神像是在给我打分数一样。我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当发言,结果越想越后悔,又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

应该有其他更有技巧的说法点点点……怎么我的过去净是反省啊?

「嗯~」

北本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做作地呼出一口气。

「干嘛?」

看见我做出牵制反应,北本脸上浮现奸笑。北本的表情简直像一只会笑的猫,看起来很可爱,同时又带有十足的讽刺。

北本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面向乾河床开口说:

「竹仲。」

「到底要干嘛?」

「你是处男吧?」

这次嘴巴里没有东西好喷出来。取而代之,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眼角像被压扁似地收缩着,仰望着北本的头也不住颤动。北本则是一副很得意自己猜中事实的模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你干嘛突然说这个?不是啊,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凭你的态度。你那形迹可疑的样子,超好猜的啊。」

北本越来越得意的样子,还比出食指指向我。这是什么状况啊?被同年级的女生识破是处男后,我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确?

总不能大叫说「我的处男送给你」吧?这样会被告的。

「那你是……你是处女啊?」

我知道就算这么反问,也不可能因此扯平。不过,我就像发了烧一样忍不住这么问。依对方的反应不同,这句话同样可能会被告是性骚扰。

「哼哼~」

北本以故弄玄虚的态度,表情得意地顶出头来。她闭着眼睛,一脸正经的表情。

「喂!处女。」

「哼哼哼~」

「我知道了,你是bitch。」

「哼哼哼哼~」

北本继续哼着,然后跨坐上机车椅垫,转动了钥匙。

「怎样?bitch,你要回去吗?」

我站起来问道。这时,北本又摆出只把头往后仰的大法师骑车姿势,北本的头发反方向地往下垂,愤怒表情一览无遗。

「很可怕耶,bitch。」

「你烦不烦啊,我是处女啦!」

丢下一点也不符合处女作风(是吗?)的歇斯底里话语后,北本连安全帽都忘了戴上就骑着机车出发了。

「喂!等一下,处文!你忘记载处男了!」

我还没上货架耶!这样是打算去哪里外送啊?

被丢在乾河床上的我拚命地向前跑,追着机车和北本的背影。

「嗯~整碗猪排盖饭都快吐出来了。」

「你怎么不喊一声呢?这样我就会停下来载你啊。」

少骗人了。我明明在街上至少喊了十次处女,你却一概忽视。靠双脚跑步当然不可能追得上机车,结果变成我一个人在街上大喊,只有我在丢脸。我是不是白痴啊?

我按着侧腰走路时,北本低速骑着机车和我并肩前进。

「你等一下要工作啊?」

「就跟你说过我没有拿钱,所以是在帮忙。对啦,等一下是要回去帮忙,好烦喔。」

「虽然嘴巴这么说,但因为厨房里有帅哥在工作,所以处女非常乐意回去工作。」

「处男等一下要回家埋头看色情书,然后吃饭吗?记得要洗手喔。」

我们非常开朗地确认完彼此的行程。这算什么对话啊?

然后,我们来到食堂前面,分手之际我试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我最近会思考到,而且搞不大清楚是什么烦恼的问题。那个连问了班导,也没有解决的问题。

只要有人愿意回答我,不管对象是北本或好友都无所谓。

「有时候我会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处男才会有的色情问题吗?」

我直接忽略了处女的中肯发言。

「我在想我是不是一直是个高中生。」

北本瞪大了眼睛。对于我的问题涵义,北本果然也和班导一样做了很单纯的解读。

「你是说毕不了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会不会是地球先『砰』的一声跳出来……然后我一开始就被安排到地球扮演高中生的角色。」

听到无法理解的内容后,北本依旧一脸茫然。我以手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表示是地球,但接下来要怎么延续话题好呢?

「我完全记不得过去有过什么回忆。一踣来我到底有没有好好生活过?我真的有过去吗?这让我很不安,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没有未来。」

有一半的心情是不安,另一半是期待。如果有未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老公公,然后死去。冷静思考后,就会觉得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来得可怕。

「当然不可能啊。」

有一种蝉直接掉在我头上的感觉。北本轻轻发出的一击有如钟摆般在空中摆动后,从侧面把整个人愣住的我踹开。

「我们有一天会变成像自己的爸爸或妈妈那样。」

为什么苹果那么甜?为什么苹果是红色的?北本的口吻像在训诫为这些事实感到疑惑的小孩子。一道冰冷的线割过我的眼角,让我晃动不稳的意识停了下来。

「人生会不会照着第一章、第二章的顺序一步一步走,我是不确定啦。不过,第三章的内容也有可能重覆两遍啊。」

「你说的重覆两遍的内容,分成第三章和第四章不就好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没办法这样走。」

北本以显得特别成熟的用字遗词,反驳了我的意见。什么嘛,我带着一种被留在原地的心情看向旁边后,发现北本已经朝食堂的方向走去。这下子我真的被留在马路上了。不过,我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北本的背影。

北本弯下腰准备穿过垂帘时,回头看向我露出暧昧笑容。

「先走罗,竹仲。学校见罗……但我们不大会碰到就是了。」

「嗯。……再见。」

我不是说「先走罗」,而是说「再见」。北本或许也察觉到这点,她露出淡淡笑容后,穿过了垂帘。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北本就这样消失在昏暗店内。

北本接下来要工作,我接下来要吃睡玩乐。这差距代表着什么?

趁着手臂上遗留有北本身体的触感,我急忙从食堂前面踏出步伐。

「北本,北本,北本。」

像在念咒语似地低声说了三次后,我吸了一下鼻子才抬起头。可恶,就是这种表现像极了处男。还因为没营养的争论而被处女瞧不起。

在那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脚步移向那家书店。各务原书店,一家在这年头还没有导入新设备来预防小偷的书店。就像在等待日落似的,书店和书店里的人散发出在等待关门大吉那一天的氛围。事隔一星期后,我再次来到这家书店前面。

我总觉得必须来这里一趟才行。

我一边仰望书店如厚重乌云般阴沉的外观,一边穿过自动门进到店内。我提心吊胆地心想会不会一走进店内就被斥责是小偷,但在那同时,也为书店还没有倒闭而感到开心。这股情绪和我对于过去与未来的想法,也有共通之处。

冷气的吵杂送风口最先表示了欢迎。一股冷风从正面吹来。店里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店里的光线微暗,播放着摆明着历史久远的老演歌。整家店只看得见柜台最里面的阿伯慢吞吞地动作着。

阿伯抬起头,然后咧嘴露出笑容。阿伯的嘴角有明显的皱纹,牙齿也因为抽烟而变色,眼睛遗像困得快睁不开来的样子。不过,阿伯的表情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在笑,而且看得出带有欢喜的情绪。阿伯看见我怎么会有欢喜的情绪?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啊。」

「啊!喔……」

虽然知道阿伯当然认得我,但还是不禁感到消沉,也不大敢拾起头。

「我看你是学生,是不是因为在考试啊?」

「喔。呃……是啊。」

我含糊地答道。阿伯环视了空无一人的店内一圈后,以开玩笑的开朗口吻在不自觉下对我展开攻击。

「看见连你这种老顾客都没有来光顾,我还在想可能撑不久了。」

「……呃。」

心脏像被揪紧似地疼痛,还差点往前倒了下去。我靠着脚趾的力量勉强撑住身体,然后用肩膀撞开只关上一半的自动门,朝店外冲了出去。

不知道阿伯会露出什么样的惊讶表情?我连确认这种事情的勇气也没有。

我一边感受肩膀上的闷痛以及发烫感,一边拖着脚步奔跑。我的跑步方式缺乏平衡感,很快就摔了跤。我听见对面人行道上的小孩子在嘲笑我的声音。至于这是不是幻听,我无从确认。

我保持躺在人行道上的姿势,隔着衣服用力揪住胸口,发出咬牙声。

使力地坐起身子后,感觉有什么力量快从天上掉下来压垮我。

那力量来自阿伯不自觉的善意。

也来自成熟的北本与我之间的差距。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就是高中生这个角色,我也没能力扮演好。

在水泥地的热气毒害下,我忍不住咳了起来。不管我用力咳了多少次,还是没有咳出卡在胸口的东西。我感到呼吸困难。可是,用力吸进外面的空气后,却变得更加痛苦。

我没有站起来,而是一直痛苦呻吟着。要是被北本看见这个场面,我一定会大声哭叫。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幸运,北本并没有出现。

狼狈的我没有迎接关键的终点,而是一秒一秒地慢慢迎接着未来。

……已经过了几十分钟了吧,不对,似乎没遇到任何人经过人行道,所以这可能只是几分钟或几十秒钟的事情而已,但这天已经化为永远无法忘怀的过去回忆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冲动总算远离了本体,只剩下内心的黑暗水面还有阵阵余波。水面泛起的波纹显得焦躁但保持一定,并且不会受到内心其他水面泛起的波纹影响。

心中只有一个自己应该去做的意念,这个意念浮现又消失,跟着又再浮现。

「啊~啊啊啊~啊~」

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沙哑声音不断从口中流泻出来。声音就像扣下了扳机一样,让我像被绳子拉高似地抬高手脚,动作困难地站了起来。

双手撩起就快刺到眼球的浏海后,我直直注视着正前方的道路。

我瞪大眼睛,加快呼吸以追赶上脉搏的速度。我挥动手臂像在街上游泳似地向前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模仿起在车站前面唱歌的披头四大姊,张大嘴巴发出声音,

让自己有所改变的开端,并不一定要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需要多么伟大的志气,或多么有尊严的决心。

如果心中有无可避免,且不管发生什么都想去做的念头,那就随着念头去做就好。

「好友啊。」

我找到今年夏天可以做的事了!

这天晚上,我难得使用了手机的计算机功能。

积了一层灰的书堆一度倒塌下来,之后又重新堆了上去。书堆中有一本我没特别用心挑选的考驾照书,放在最上层。

我用沾上薄薄一层尘埃的双手使劲甩了自己两巴掌后,拿起电话打给好友。

手心传来的尘埃味掩盖住了嘴巴和鼻子。

「……啊,喂?明天我们就像处男一点,两个男生一起出去吧!」

迎接上学期结业典礼的那一天,我拒绝好友的邀约,前往了北本食堂。

明明是上同一所学校,也搭同一路线的电车,北本却早已穿上围裙在工作。看见我走进店内后,北本脸上浮现暧昧笑容。

「欢迎光临,跑得很快嘛。」

「你才是吧?」

「放学时又没有朋友会邀我。」

北本以开玩笑的方式一笑置之后,开始准备起热茶。我在左手边的空位坐下来等待北本。进来前我已经决定要点什么了。

「要点什么?」

「猪排盖饭。」

北本送来热茶时,我们只交谈短短几句。北本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话题。我看见一名默默在用餐的上班族、几名一边看报纸,一边等餐点送来的工人,还有一对翻阅着一本旅游美食杂志,然后互指着什么东西好吃的情侣。店里的电视机以不会让入觉得吵的音量播放着连续剧。

停车场的方向传来蝉鸣,以及附近小学生因为放暑假而开心地到处跑动的声音。

气氛真好——我直率地有了这样的感想。我一边忍着脸颊的搔痒感,一边等待猪排盖饭。

等待时,左脚停不下来地一直抖动。

不久,北本用托盘端来了猪排盖饭。放下托盘后,北本询问说:

「你很喜欢吃猪排盖饭啊?」

「我没遇过讨厌吃猪排盖饭的人。」

「说的也是。」北本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请慢慢享用。」说罢,她便离去了。

然而,我并没有好好听北本的话。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样,我吃不大出味道来。对于热度的知觉也变得迟钝,尽管觉得好像烫到了舌头,我还是不在意地把饭菜送进嘴巴。拜迟钝的知觉所赐,我以相当快的速度吃完了饭。最后,我一鼓作气地喝光味噌汤和热茶。

我拿起帐单走向结帐台准备买单时,北本看见我比其他客人更快用完餐而感到惊讶。北本特地到我的座位看了碗公一眼,确认碗公里没有半颗饭粒后,更是加深了她的讶异。等待北本平复惊讶情绪的这段时间,我吞下了萝卜乾。

「你这个回家社的人有那么饿吗?」

「嗯,有很多事情。」

做出自己也搞不大懂意思的发言后,我以极为日本式的作风暧昧地露出敷衍笑容。

付了猪排盖饭的六百六十円后,我向北本开口。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对了,我想拜托你用那台收银机帮我计算一下。」

我从书包里拿出纸条。北本似乎掌握不到我的意图而倾着头说:

「什么意思?」

「呃……九百四十円。」

我无视北本的疑问,开始由上往下依序读出纸条上的数字。北本虽然嘟着嘴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手指还是开始敲起收银机。我持续地说出三位数或四位数的数字。

所有数字都说完了。北本让合计金额显示在收银机上。

「锵锵锵锵!合计六万七千两百円!……这到底是什么金额?」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然后,我尽力地想要装酷,但最后还是别开脸不敢看北本,忍不住加快了说话速度。事后我一定会深深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

「如果我暑假每天都在这里工作,可以赚到这么多钱吗?」

明明是在装酷,却没有那种发下豪语的成就感。我只感觉到羞耻心在心中萌芽,脸颊的热度也逐渐加温。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看北本的反应。于是,我咬紧牙根转回头。

我直直注视着北本的脸。我拚命使力以免脖子转到其他方向去,但脖子好酸啊。北本嘴巴张得大大的,比起我以快过任何人的速度吃光猪排盖饭,这件事似乎更让她惊讶。

欧巴桑似乎也从最里面的厨房观察着这边的状况。

「我看到外面有贴要应征工读生,所以来应征。」

「可是,呃……要有机车驾照耶。」

「我考到驾照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驾照在北本面前炫耀。这星期天我约了胸罩肩带狂好友去了驾驶训练班。考驾照前我只花了一个晚上准备,没有真的卯起来用功,但考驾照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太多,不禁觉得扫兴。

我一直觉得与大人之间隔了一道墙或阶梯,但这些隔阂或许有着意外简单的构造。

「我会负责接待客人和外送。你就一整个夏天练习煮菜,完美的组合。」

我竖起大拇指说:「耶~」内心涌起的害臊一路蔓延到了大拇指指尖。北本,拜托你说句话啊。我可不想保持这种手势僵住不动。好啦,我知道怕害臊就别说这种话。

北本绕着两只食指,有所顾忌地开口:

「嗯~……」

北本别开视线,表现出很难接口的态度说道。

「……不行喔?」

「不是不行,只是我很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不就是不行的意思吗?还没接受面试就要被宣告不录用吗?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我注视着犹豫不说话的北本嘴巴,心脏猛敲着焦躁的钟。与父母亲一起去看高中放榜那天的心情,和此刻的心情重叠在一起。有耶!我心里确实存有国中时的记忆和回忆。永远是个高中生的想法只是幻想,我确实有过过去,也有必须继续前进的未来。

这份感受让我下定了觉醒。我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准备迎接北本的话语。

不久,北本稍微低着头,抬高视线地看着我。北本说出了事前就宣告过难以启齿的事情。其内容描述出残酷的试试。

「我是在担心看见系穿制服再穿上围裙,也不会有客人喜欢看吧。」

北本说的完全正确。

我应征工读生的结果怎么样呢?

基本上,身为实质经营者的北本母亲算是已经点头答应。话虽这么说,但只是答应先试用一星期,如果我派得上用场,就会在暑假期间雇用我。

「这么做真的好吗?嗯……」

「别烦恼了嘛。」

我和倾着头的北本一起走出店外。上星期好像也是这样在风铃目送下走出食堂。如果人生在一天内就起了戏剧性变化,一定会很累人,所以遇到这种会反覆发生的事情,还挺让人安心的。只要一点一点地慢慢改变就好。

我问了北本要不要趁着午休时骑机车到街上逛,结果北本很爽快地答应了。老实说,就这次我没有抱着会被拒绝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脑袋也不会去做悲观的思考。

「自己招认是处女的人怎么这么好约啊?」

「烦不烦啊,处男。少得寸进尺了。」

除非某一方先跳出来,否则我们俩可能会一直互相说这个梗。

我跨过本田小狼,坐上与上星期相反的位置。我从北本手中接过钥匙,然后发动引擎。一群先回过家,再骑着脚踏车出来玩的小孩子和我们擦身而过。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心中找到自己像那些小孩子一样在玩耍的小学生回忆。只要一直待在这种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下,相信很快就会找到吧。

北本的手臂从后方绕过我的身体。她的纤细手臂似乎低调控制着不让自己紧贴在我的背上。也对啦,如果毫无防备地贴在关系也不是多亲密的处男同学身上,这个处女就太不矜持了。这样的态度很符合北本的作风,没什么不好的。

我让本田小狼奔驰出去。机车展开了比脚踏车更加积极的加速动作。我全身的毛细孔顿时全开,一股寒意和瞬间的爽快感随之袭来。这种感觉很快就散去,立刻被热气覆盖。

「你干嘛突然要打工?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

可能是想当当看面试官吧,当我察觉到自己忘记戴安全帽时,北本询问了我动机。这是我第一次在马路上骑机车,可不可以尽量不要跟我说话啊?

「没有啊,反正我暑假也没事做。」

「是为了我?」

我差不多快分了九阶段才完成右转。我以很不自然的动作,像是在刮地面似地在停车场里转弯。转弯后我就这么直直前进,回到马路上。我内心的动摇显而易见。

北本一副乐于见到我这种反应,谨慎试探的模样,又问了一次:

「是我太自大才会有这种想法吗?」

「…………………………………………」

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你——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出口,也无法直率地压低下巴。所以,未满十七岁的我,以符合高中生的作风闹起别扭。不过,这家伙的个性还真是坦白。以后我要牢记这点来跟这家伙接触。

「很遗憾地,我是为了自己。」

就算是为了北本做什么事,最终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挺起胸膛,并紧握机车把手。因为太紧张,整个手心已经流满黏答答的汗水。

「跟刚才的计算有关吗?」

「是啊。我有一家很熟的店,所以在想差不多该把赊帐结一结了。」

「赊帐?累积到那么高的金额都没有跟你讨债,那家店会不会太有良心了?」

是啊,真的是这样。那家店善良到让我想要采取行动的程度。

机车直直前进后,经过了公园前面。公园里没看见弟弟和上次看到的女生身影。阳光把无人公园的地面和游戏设备照得闪闪发亮,就像一座光之庭院,也像是一块谁也进不了的庄严圣地。

「我不是为了你让你觉得很遗憾吗?」

「你白痴啊。」

我的侧腰被揍了一拳。这次和上次相反,换左侧吃了一拳。

「就叫你不要得寸进尺了,处男。」

「对不起,处女小姐。」

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不过,台面下的争执还继续进行着。北本的脚尖朝我的小腿腹侵来。不停被踹之下,我随便地踢腿反击,但完全没有踢到东西的触感。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成了单方面被踢的弱势立场。

这种感觉还不差,应该说感觉非常好,这就是处男可悲之处。

就这样继续往乾河床前进的途中,经过了收费桥。从桥上眺望街景后,我决定让搞不大清楚原因的烦恼有个了断。

这个暑假开始后,高中生活也将只剩下一半的时间,时光不会为我们停留。我会慢慢变成像班导一样的阿伯。这世界根本没有永恒,也根本不会有人过问我的意愿,我会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改变。这世界的守护者不可能告诉我们人生会在哪一个瞬间变得为时已晚,或会在什么时候变成大人。时光只会保持沉默地流过。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紧闭双唇地被沉静和寂寞包围,过了几十年后我们一样会老朽。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

既然这样,接下来的每一天就有意识地做改变吧。

我会还清欠下的善意赊帐。

北本会独当一面地做猪排盖饭。

然后,我们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谈恋爱。

我相信只要人生能够朝向这种美好方向改变,任何人都只可能变成老人的未来,也会出现希望曙光和展望。

这就是我对烦恼了好几个月、人生停滞不前的疑问,所做出的答案。

总归一句话,就是要再多多努力一点。

「唉~活着真的很难。」

我这么嘀咕后,北本加重抱住我肚子的手臂力道说:

「也不尽然喔。」

北本难得会用这种无忧无虑到了极点的语气说话。连我也忍不住放松了脸颊,从额头滴下来的汗水和手握把手的湿黏感也变得不让人在意了。

「……也许是吧。」

北本把隆起程度不明显的胸部贴在我背上,光是这样就让我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轻易地被北本那毫无根据可言的乐观意见说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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