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好严重的伤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晄一打开家门后,莉由马上面色如雪地扑了上来。但不是冲向额头淌着鲜血的累焰,而是肿了个大包的晄——
「哎呀!连膝盖也受伤了,一定很痛吧。来,快点进屋吧,浑身都湿答答了嘛。得快点换下湿衣服擦乾头发才行……」
「…………莉姐,有客人来喔……这两位是枫牙亲王与累焰大人。」
莉由这时才注意到跟在晄身后的两名青年。
「哎呀,有什么事吗?」
「因为累焰大人受伤了,我才会带他们回来。」
在我说之前就要注意到嘛……晄暗暗叹气,「请进。」招呼两人进入屋内。
「欢迎。」
莉由基本上还是照着规矩欠身行礼,却面无表情冷淡至极。
「打扰了……」
枫牙亲王以细若蚊蚋的音量说完后,脱下鞋子走上竹蓆,让累焰坐在火炉前方。
莉由瞥了一眼两人的样子后,朝屋里大喊:
「大哥!帮我拿止血药和纱布过来吧!顺便还有替换的衣服,小晄的和哥哥的两人份!」
这栋房子就一般平民而言算是占地颇大,登上玄关之后就是置有火炉的主厅,里头是以壁板隔开的小房间。
「舜哥在吗?」
「他说他做好了铸型,明天开始会在打铁铺住上一阵子,所以今天早点回来了——啊,你看你,连手肘都流血了。」
莉由忙不迭地以布擦拭晄的身体,完全无视于火炉旁的两位青年,而且还是身分非常高贵的大人们。
「怎么啦?啊,小晄!」
打开房门后露出脸来的大哥反应也是一模一样。
「头上怎么肿了那么大一个包呢?」
舜奔向弟弟,弯下膝盖,「会不会觉得头晕或想吐?还有其他地方会痛吗?得躺下来好好静养一阵才行呐!」然后上下抚摸晄的身体确认伤势,也是完全没将晄以外的人放在眼里。
「那…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可以麻烦借点止血药吗……」
枫牙再也按捺不住地开口。
「啊,有访客吗,真是失礼了。」
舜的目光终于转向两名青年。
「这位是亳邑的领主,子枫牙殿下,旁边那位是羌累焰大人喔。」
晄开口介绍后,舜微微蹙起眉头,但又马上恢复成平时的和善脸孔。
「这可真的是失礼怠慢了。草民是晄的大哥,名为舜。」
舜立即端正坐姿,做出面对贵族时应有的正式礼仪。
「草民现在就去拿止血药过来,请您稍候一下。」
但是舜有礼恭敬的态度,就只有这么一下子而已。他拿来装有药草的碗钵与纱布,动作迅速地为累焰的额头做好紧急处理之后,又马上奔回晄身边。
「小晄!不能用脏手去摸伤口,要是化脓了怎么办?」
亲王与臣子的存在似乎在一瞬间就自舜的脑袋中完全消失。
「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啦,我没事的。」
「不行,一定要好好擦药才行!啊,这里也有擦伤不是吗——」
「哎呀,居然红肿成这样,得快点冰敷!」
「那是前天被蚊虫咬伤的啦!哇~等一下啦!」
莉由与舜开始脱起晄的衣服,仔仔细细地确认有无受伤。
「呃,该怎么说呢……真是惊人的兄姐溺爱啊。」
「说得没错……」
枫牙与累焰错愕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结果晄全身被剥得精光,连不疼的伤口也涂上了药。
「下次回家时别再伤痕累累的罗。」
让晄换了衣裳,额头上的肿包也盖上湿布之后,这对兄妹才终于感到心满意足地放晄重获自由。
枫牙与累焰在火炉旁开始褪下湿透的衣物,莉由则在火炉的另一头将切好的蔬菜丢进锅中准备做饭。由于枫牙平时都是由宫女伺候更衣,他并不在意有女性在场,但是莉由看来并非如此。
「咳……」
她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将脸撇向一旁。这时舜拿着替换的衣物走上前来。
「真是非常抱歉,请两位在里边更衣吧。因为莉由非常讨厌看到殿下的身体。」
(讨厌……她讨厌看到我的身体吗?她真的讨厌我到这种地步……?)
原本依贵族之礼而言,应该是让莉由退下才对,但是满心错愕的枫牙没有心思去在意对方的无礼。枫牙无比受伤地垂下肩膀,跟在舜身后离开主厅。
「这是——侍奉嬉氏的尧大人的作品吗?」
听见累焰的低声讶叫后,枫牙回过头来。
累焰注视着一只置放于墙边的偌大青铜制器具。那是一只方形的尊,在祭祀时用以装纳神酒,上头缀有巨象与猛虎等兽类的精致雕刻。
「真的吗?」
枫牙聚精会神地看向累焰审视着的精细图案。
「这些云纹雷纹是尧大人亲手雕出来的,我绝对不会认错。」
比起拿来当作日常使用的器皿,青铜器大多的用途都是祭祀用的咒具,此外多数的占术师与咒术师都是使用尧打造的青铜器。
「我自身是位青铜器工匠,既喜欢创作,也喜欢收集。这只尊很漂亮吧?看看那猛虎鼻孔的优美弧度、华丽弯曲的羊角、巨象神圣庄严的气质!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真想看看真正的大象呢。王爷曾经看过吗?」
舜带着陶醉入迷的神情凝视着青铜的象鼻。
「不,我至今也还从未看过,但是听说王都最近运来了西域献上的大象。不说这个了,尧大人与你是何种——」
「王都里有大象吗?真好~真想看看呢~也有开放给一般平民参观吗?果然不亲眼见识的话,就没办法做出优秀的作品呢。」
乍看之下是位个性稳重又沉默寡言的男子,没想到还挺长舌的嘛——枫牙暗忖。倒不如说,完全没有回答到他的问题。
「不晓得西域那里是不是真的有狮子呢,饕餮和穷奇也真的存在吗?啊,后面两者是妖怪吧。那么两位就请在此更衣吧。」
舜扬起微笑,打开一间房的房门后,自己又迅速回到了火炉所在的主厅。
他们进去的那间小房间似乎是间储藏室,里头凌乱地堆积着衣柜及空瓶等杂物。
「这边也有喔。」
累焰仰头看向天花板。上方的梁柱以绳子垂挂着一只露出獠牙,用力瞪大双眼的恐怖人面钺。
「这不只是单纯的装饰品。这只钺是为了保护这个家,不受到占术及咒术的侵扰。」
「不受到占术及咒术的侵扰——」
枫牙反刍着累焰所说的话。
他们迅速换好衣服走出储藏室后,枫牙开始巡视起家中的每个角落。仔细观察后,可以发现天花板的梁柱及墙壁,到处都立有或是垂挂着青铜制的钺与戈。
(是在保护谁?又在避开谁?他们家中藏有财宝吗?)
抑或者,是这个家中有谁被妖怪蛊惑住了,或是犯下了罪行正遭到追捕?难道是为了防止他人的诅咒——
忽然间,枫牙想起了他小时候曾经看过与这些钺戈很相似的咒具。
(我记得那的确是……)
当初放置在雪白色襁褓周围的那些东西,不正和眼前这些咒具一样,都是有着恐怖人脸的青铜制钺戈吗!
他的心脏猛烈扑通跳了一下一
——王子就由我来保护吧!
尘封在枫牙脑海里的记忆一口气复苏。
(在十五年前的继承人斗争当中……忽然下落不明的…我的王子……)
朝自己投来的纯真笑脸,回握的小巧手掌——
深深烙印在眼眸深处的王子笑脸,一瞬间与晄的笑容互相重叠。
枫牙的心头不禁怦怦狂跳。
(是我想太多了吗……太过于想找到王子,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枫牙大叹口气,努力让激动不已的心悸平息下来,尔后与累焰一同回到放有火炉的主厅。
主厅当中飘来了味噌的诱人香气。莉由正搅拌着挂于火炉上的大鼎,定睛一瞧,那只大鼎也是尧的作品。
「看来衣服的尺寸刚刚好呢。我本来心想舜哥个头比较高,衣服会有点太长呢。」
晄笑着朝他们说道,显得天真无邪。
(这个笑容……果然很像。)
枫牙逐渐冷却下来的心脏,忽然伴随着细微的痛楚紧紧缩起。
「莉由做了杂菜粥,两位要一起享用吗?」
舜拿来了碗筷。
「啊,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枫牙坐在晄的身旁,累焰则像道影子般跟在旁边。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是舍弟小晄对两位做了失礼的举动?」
见对方终于问及受伤的原由,枫牙简略地叙述了一遍蛇哭山的洞窟当中封有化蛇、土塚遭人破坏、以及化蛇已经苏醒回到人世间等事。
「我不晓得是何人基于何种目的,非得破坏化蛇塚不可。但是如果至今的洪水是鬼方的工程导致的结果,那么事到如今应该也没有必要再破坏化蛇塚了吧。更何况,倘若想引发洪水削弱殷朝的势力,那么从一开始让化蛇苏醒不就好了吗?」
此外,枫牙心中也暗自忧心,假使犯人得知晄等人知道了土塚一事的话,或许会前来杀人灭口也说不定。但是他又不想让晄与莉由心生不安,于是仅是说了句:「这些话千万别对他人提起。」
「那还真是不得了呢…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去。化蛇之塚的事情莉由之前已经告诉过我了,但没想到土塚居然遭到了破坏。」
舜一派悠然自得,以完全不觉得不得了的语气说道:
「小晄,我明明说过了那么多次,叫你不要去插手那些危险的事情,你根本没在听喔。」
舜朝晄板起了脸孔,但是看来也根本不像在生气。
「话说回来,这个大鼎也是尧大人的作品吧?」
枫牙指向装有杂菜粥的大鼎。
「枫牙王爷,你认识我爹吗?」
晄的双眼顿时闪闪发光。
「——尧大人是你父亲吗?」
「嗯,这个大鼎是爹做的唷。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爹做的呢?你认识爹吗?」
「我们并不认识,是你爹非常有名。不过,话虽如此……」
枫牙感慨地注视着雕有优雅云纹雷纹的大鼎。他记得鼎的确是用于炊事的器具,但是青钢鼎的价格非常高,王公贵族经常都是用以作为祭祀用的咒具。更何况这还是名匠尧亲手打造的鼎。其他占术师及咒术师若是知道了现在这个大鼎当中装着杂菜粥,想必会捶胸顿足吧。
莉由将杂菜粥盛进碗中,然后放在枫牙跟前,但是不发一语——这也很让人难受。
「咦~我知道爹是一位有名的青铜器工匠,但是没想到,竟然有名到连王爷也听过他的名字呢。」
「尧大人现今身在何处?打从许久以前众人就没了他的消息,大史令利条大人也非常担心呢。」
「他五年前因为瘟疫而过世了…娘也是。」
晄的偌大黑瞳有些黯了下来。
「哎呀~那时候真的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呢。因为小晄也染上了相同的病,差一点就撑不住了,但是当初救了小晄一命的,就是这只大鼎喔。」
在没有任何人发问的情况下,舜就扬起温和的笑容自顾自说了起来。
「一切的开端就是在十六年前,家母怀有了身孕,但是由于害喜太过严重,家母她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于是家父一边向上天诚心祈求,一边制作这只大鼎,再用它煮粥让家母吃下。结果不可思议地,家母的害喜症状忽然不药而愈,随后恢复精神过了十月又十天之后便产下了健健康康的男婴,那就是小晄。」
「我第一次听说。」
晄瞠大双眼。
「我记得,尧大人确实就是在那阵子消失了踪影吧?」
枫牙搜索着孩提时代的记忆。
「关于这件事呢,其实有着非~常深的缘由。由于这只魔法大鼎的故事转眼间就在全国各地传了开来,王公贵族们莫不蜂拥而至表明想要这个鼎。但是,家母除了这只鼎之外,用其他厨具做出来的食物全都无法下咽,所以根本不能让给他人。不得已之下,家父只好等到家母能够下床行动之后,才偷偷带着我、莉由和刚出生的小晄,以及这只鼎,一同离开了长年住惯的村庄。」
「哎呀,我听娘说,爹是因为老是凭自己的喜好打造自己喜欢的青铜器,都不正确按照客人的请求,才会被打铁铺解雇喔。」
莉由偏过螓首,晄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样听说的。」
「因为鼎的事情若是不保密,要是有人听见了又来抢夺,到时就麻烦了吧?」
「所以不可以说出去喔。」舜将食指抵在唇上。
「家父是位非常有名的工匠,因此无论在何处的打铁铺工作,马上就会被人认出。因此,我们一家人为了守护这只鼎,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然后,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也就是五年前,我们所住的村子里爆发了瘟疫——」
「已经够了。我也能隐约想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您一定要仔细听清楚。小晄当时因为发了高烧,好几天都昏迷不醒,所以什么也不记得了吧?」
「当初我没有生病,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喔。」莉由说道。
「既然王爷今日特地来到寒舍,我就特别说出莉由至今也不晓得的一则新事实吧。」
「新事实?」
晄与莉由探出身子。
「五年前的冬天,当时我们居住的北方村落忽然爆发出了原因不明的瘟疫。它会致使人类突然发起高烧,而且还会持续一整个礼拜,体力不支的人便有可能就此与世长辞,真的是很骇人的疾病。」
「再来一碗。」
枫牙递出空空如也的饭碗,但是莉由与晄,甚至是累焰也都入迷地听着舜的故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伸在半空中的碗。无可奈何之下,枫牙只好自己从那只不可思议的大鼎当中舀出杂菜粥。
「这只大鼎不仅能治好怀孕时的害喜,也拥有预防疾病的力量。因此只要吃了用这只鼎煮出来的食物,应该就不会染上瘟疫。但是那年饥荒十分严重,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食物。家父与家母每天都到荒野或是深山当中采集树果草根。然而当时是寒冬时节,能采集到的食物实在非常稀少。家父与家母将采来的食物用这只鼎煮熟后,自己几乎不吃,都留给了我们三个孩子们。到了最后,家父与家母终于因为染上了瘟疫而病倒。」
「多么温柔伟大的父亲和母亲啊……」
累焰抬起衣袖擦拭眼角。
「我们努力地照料爹和娘,这回轮到我们跑到山上寻找食物,煮给爹娘吃。但是,已经太迟了。才照顾他们没多久,爹和娘就…………」
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舜和莉由皆湿了眼眶,晄也用力吸着鼻子。
「晄明明吃了神奇大鼎所煮的食物,为何还会染上瘟疫?倒不如说,晄不是因为大鼎才会免于瘟疫的荼毒吗?这下互相矛盾了吧?」
枫牙边盛起第三碗杂菜粥边表示疑惑。
「没错,这正是今日首度要公开的真相。」
舜压低嗓音神色认真。连晄、莉由与累焰也都「嗯嗯」地将身子往前倾。
「家父曾在临终之际将我叫到他的床前。原来家父一直在追查这次瘟疫的来由,他说这一切都是蜚所引起的——」
「蜚吗……」
累焰惊惧地低喃。「那是什么啊?」晄开口询问。
「那是一种虫妖,大小与蟑螂相差无几。外形如同牛般有着自首,以及独眼蛇尾,所到之处过水则乾,过草则枯。听说只要它一出现,人世间就会有瘟疫蔓延。或许那一年的饥荒也是蜚导致的灾害吧?」
听完累焰的说明后,「蟑螂……?」莉由不禁对日常生活中的害虫大叫出声,而非虫妖。
「莉由你讨厌蟑螂吗?蟑螂这种虫子就交给我来解决吧!」
枫牙得意地挺起胸膛。
「比起蟑螂,现在更应该重视的问题是蜚吧~」
晄交叉手臂歪过脑袋。
「不,蟑螂也是个大问题喔!每晚点亮烛火的那一瞬间,一大群沙沙沙一溜烟逃走的画面可是比妖怪还要恐怖呢!」
「很好,下次蟑螂再出现的话就呼唤我吧!我会马上赶来替你消灭它们!」
枫牙自告奋勇。
「不了,恕民女心领了。」
但是莉由迅速回决,枫牙又一次垂下肩膀:「是吗……」
舜假咳了一声。
「……我继续说吧。当时尽管家父呼吸困难,仍是告诉了我医治瘟疫的方法。也就是将蜥蜴尾两百条、蝙蝠的睾丸五十颗、壁虎眼珠一百个,再加上人参、茴香、麻黄,以及一合的蟾蜍油和一升(注:一升约是1800毫升,一合是升的十分之一)的赤犬小便,熬煮上整整三天三夜——」
「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枫牙盯着悬挂在火炉上头的大鼎。
「只要喝下清汤部分后,这个病就能够痊愈。当时那些材料已经收集完了一大半,家父嘱咐过我,如果有谁得了病,就煮药给对方喝下吧,然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么,结果那个药汤是有做还是没做?」
枫牙不再朝碗里的杂菜粥动筷,眼睛紧紧瞅着大鼎瞧。
「要是没有任何人得病,也就用不着做了吧。但是家父与家母过世之后,小晄因为太过哀伤,连饭也吃不下。因为他说,不是娘做的饭他就不吃……」
「那时候真的很苦恼呢。因为家母的厨艺很好,我却完全不行。况且当时家里也没剩多少食物。」
莉由混着叹息苦笑。
「果不其然,小晄后来就病倒了。于是我遵照家父的遗言,决定熬煮出那锅药汤。不过当时毕竟是寒冬,很难找到蟾蜍或是壁虎。我便跳进水面结冰的池塘,又搬开被积雪埋住的岩石,真的是费尽千辛万苦……」
「我都不知道…对不起……」
晄歉疚地低下头去。
「最后终于收集到了所有材料,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熬煮——」
「是用这只大鼎煮的吧?煮了那些尾巴、眼珠、睾丸,还有小便等等的东西对吧!」
枫牙大叫出声,握着饭碗的手不断颤抖。嗓音显得尖锐。
「是的。在小晄发烧的第十天早上,我终于煮好了药汤,最后小晄也可喜可贺地迅速恢复了健康。」
舜笑容可掬。
「咦~我喝了那种东西吗?」
「我居然还吃了三碗用那个大鼎做出来的杂菜粥……」
「只有三碗没关系吧。我们这五年来可都是吃着这只大鼎做出来的东西呢!」
「我在想你们听了一定会觉得倒胃口,所以至今一直没说。不过没问题的,我之后都有确实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煮沸消毒,也趁着好天气时将它晒干了。况且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没有留下任何臭味了吧?」
见到大哥笑得温柔灿烂,「还有的话谁受得了啊!」这对姐弟不由得异口同声发出咆哮。
「这是心情上的问题啦。真是的,永远都别说不就好了吗!」
「那是因为王爷他看来很想知道的样子……」
「我可不记得我说过想听!」
枫牙拿着汤匙的手猛烈颤抖。
「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呢。真是累呐~」
舜悠然自得地啜起汤粥。
「不过,杂菜粥很好吃喔……」
枫牙小心翼翼地颅向莉由的表情,「谢谢。」但莉由冷淡回应。
「跟五年前比起来,莉姐的厨艺进步了很多呢!」
但听晄这么一说,「真的吗?小晄,我好高兴!」她却立即绽出如花的笑靥。
(这个差别待遇是怎么回事?)
谁也没听见枫牙心中的嘟哝。
「好了,小晄你快点去睡吧。头部受伤时,最重要的就是安静休养。累焰大人也稍微歇息一下如何?伤口才刚刚止血,要是又骑马受到晃动就不好了。」
于是舜开始准备被褥,让枫牙与累焰两人休息至傍晚时分。
「舜,可以叨扰你一下吗?」
待晄与累焰沉沉睡去后,枫牙呼唤舜来到屋外。
「这个也是守护用的咒具吧。」
枫牙站在屋檐下避雨,低头看向立于门口的人面钺。
「是的,毕竟可能还有人想抢夺那只大鼎啊?」
舜脸上勾起温和的笑容。
「你想守护的东西,真的是那只鼎吗?」
枫牙目光锐利地看向舜。
「是啊。它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贵重魔法鼎,当中还包含着父亲对于母亲及孩子们的浓厚爱意呢。」
舜依旧带着笑意回答。
「我曾经有位应该侍奉的主子。即是前代大王,南庚王的王子。」
枫牙的双眼紧紧盯着舜说道。
「真是突然呢,那又怎么了吗?」
舜眨了眨细长的眼眸。
「十五年前,前代南庚王膝下产下了一名众所期盼的王子。尽管下任大王已经决定是当今的阳甲王,但是南庚王仍打算将自己终于盼到的孩子立为太子。真要回溯的话,吾族子家自十三代祖乙王时代起,王位继承的问题就日益严重。在背后争权的,不仅有王妃们的外戚,还有贞人辈出的氏族——南庚王在王子出世后不到两个月就忽然猝死,也有人谣传大王是遭到暗杀的。另外刚出生的王子也跟着下落不明,随后阳甲王便即位称帝。」
「王爷将这些事告诉草民又如何呢?」
「南庚王的正妃——也就是王子的母后乃是嬉氏出身。而你们的父亲·尧,长年来都是服侍嬉氏。在制作咒具这方面上,尧可说是天底下无人能出其右的名匠,许多王公贵族皆想将他纳入自己手中,但是听说重视忠义的尧,无论对方提出了多么丰硕的报酬,都未曾答应过他人的拉拢。那样的他会突然逃离家乡,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是为了守护那只魔法鼎啊。因为家父非常重视家母。比起对主子宣誓忠诚,对于妻子的爱意更胜一筹吧。」
「是因为我质问你那是否为尧的作品,你才会突然编出这些谎话吧?」
「突然之间,是无法编出这么长的故事的吧。况且我也不是那么伶牙俐齿的人。全部都是真的。但是仅有一件事,因为我不想让莉由和小晄知道,所以我没有说出来——」
舜的双瞳笼罩上悲伤的阴影。
「五年前的瘟疫虽是蜚引发的灾害,但是,蜚是基于某人的诅咒才会受到召唤来到人间。是为了杀害我们一家人……对方就真的那么想要那只鼎吗……」
「诅咒——」
枫牙倒抽了口气。
「倘若莉由与小晄知道了爹和娘其实是被人杀死的话,一定会很难过吧?所以请您务必保密喔。」
「竟然试图杀害王子……还有人在背后蠢蠢欲动吗?」
枫牙愕然低语。
「您在说谁呀?」
舜却是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不晓得您在担忧什么,但是没问题的。幸好家父的才能与技术我全都遗传到了,制作对抗诅咒的道具这些小事还难不倒我。当时我医治好了小晄后,也顺势将诅咒反弹回召唤蜚的咒术师身上。」
见到对方以温和的语气说出了骇人的话语后,枫牙不禁瞠大双眼。
「你杀了他吗……?」
「是的——当然。」
舜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直显得沉稳的细长双眸亮起了冷然的光芒。
「我绝对不会放过对我们一家人出手的家伙。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所以,我也奉劝您不要再做这些多余的试探比较好喔。」
枫牙的背脊顿时泛起一股冷颤。
#插图
「请您放心吧,这回那只大鼎当中并未设有什么危险的陷阱。啊,不过——如果您吃坏了肚子,那就是莉由煮的杂菜粥的关系了。」
舜已经变回平时和善的表情。
(这个男人……)
本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温文男子,没想到这么不好对付。
——晄是尧的亲生儿子吗?
枫牙将哽在喉头的问题硬生生吞回腹中。
「真是打扰诸位了。」
累焰朝在门口送行的晄等人深深鞠躬。
如今雨势已缓和许多,但是天空依旧满是黑压压的乌云,四周一片昏暗。
「幸好不是很严重的伤呢。」
累焰的气色红润不少,额头上还缠绕着纱布,但已不再流血。
「我们也没什么像样的食物能款待两位,真是十分抱歉。」
舜和煦地回以微笑。
「谢谢你的招待。」
枫牙英姿飒爽地跨上白马,朝莉由露出灿笑,但后者只是冷着张脸规规矩矩地回礼致意。
正要跨上马匹的累焰,忽然仰头看向屋檐。在铺于屋顶上的茅草底下,以绳子垂吊着好几个钺。
「舜少爷,那个钺是您做的吧。钺上头散发出来的气息还很新。」
「是的。那是之前一位高宫要求订制的作品,不过由于成果我相当满意,所以就带回来了。」
舜温和一笑,莉由不禁咕哝抱怨:「所以我们家才会一直都这么穷嘛。」
「身为一位神器的工匠,您对炎招戈有什么看法吗?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拿起炎招戈呢?」
听见累焰的问题后,「是啊……」舜的笑容依旧不变,歪过脑袋。
「我从未实际看过炎招戈,所以也无法轻易断言……不过,如果炎招戈诚如其名,是从火当中诞生出来的神器,理应无法战胜水吧。但是既然传说炎招戈能打倒化蛇,那么它必然是个特别的神器吧。」
「传说当中,曾为炎招戈主人的夏禹,以及吾国殷朝的汤王殿下,都收伏了不少妖怪。因此若要驱使炎招戈,那个人是否需要足于操纵妖魔的强大咒力,或者是能与妖魔心灵互通的能力呢?」
累焰不知为何说话的同时紧盯着晄瞧,舜挑了一下单眉。
「这我也不清楚。一般而言,神器的力量,也取决于打造之人的力量。我们这些工匠负责打造除魔及祭祀用的神器,但即便是毫无任何咒力的达官贵人,使用时也能发挥其力量。否则的话,我们早就没饭吃了吧。」
「我们家早就已经没饭吃了唷!」莉由噘起红唇,舜「啊哈哈」搔了搔头。
「很抱歉没能帮上任何忙。那么,路上小心慢走。下次再光临寒舍的话,我会用那只魔法鼎煮道特别的料理款待你们的。」
累焰隐约觉得对方是在催促他们出发,但在枫牙耳中听来,舜就像是在说:「下次再来,我会拿毒招待你们的。」
「……就不打扰诸位了。」
累焰来回盯着舜与晄好一阵子后,最后欠身行礼跨上马匹。
「好好保重喔~」
晄等人因如丝线般纷纷落下的细雨而眯起双眼,目送枫牙与累焰离去。
「晚饭该怎么办呢…听了那些事情之后,人家才不想用那只鼎煮饭呢~」
莉由发着牢骚转过身子,似乎还无法从壁虎及蟾蜍的震惊当中振作起来。
「事到如今再去想也没有用了嘛,总之快煮点东西吧。我好饿喔~」
晄跟在莉由身后走入屋内,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
「无论是那位王爷,还是那位占术师……」
舜望着枫牙与累焰逐渐缩小的背影时,如此悄声低喃,脸上的神情亦反常地十分阴沉。
※
亳邑城的重屋当中弥漫着阵阵白烟,同时微微透着一股烧焦般的气味,时而又出现「啪!」龟甲裂开的声响。
「怎么样?找到炎招戈的使用者了吗?」
阳甲王问向凝视着龟甲皲裂表面的贞人们。
然而谁也没有发声,只是摇了摇头或是低头保持缄默。尽管是足以被召入王宫中的优秀占术师们,谁也无法卜出炎招戈使用者的所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世上并不存在着能够使用炎招戈的人吗?总不会只有炎招戈才能打倒化蛇这个卜卦的结果其实是误卦吧?」
见到大王面露愠怒之色后,章玄率先开口回答:
「不,启禀大王,无论卜卦多少次,都仅出现唯有炎招戈才能打倒化蛇的结果。」
他谨慎恭敬地垂下眼睑,将用削刀刻下卜卦结果的龟甲递给大王。
「利条你呢?」
「微臣也是相同的结果。另外恕微臣多言,近日来化蛇不断在这座亳邑降下大雨,河堤已逐渐崩垮,必须尽早拟定对策才是。」
利条答道,同时以优雅从容的举止在龟甲上刻上文字。
「一旦亳邑的堤防被冲垮,下游的隞邑和梁山附近的邑也在劫难逃吧。更糟的话,也许还会波及至王都。」
大王抬头看向采光用的窗子。尽管现在刚过正午,覆有厚重乌云的天空却显得无比灰暗,大雨一点停的迹象也没有。
「可是,只要找不到新的主人,根本也无计可施不是吗?」
大王焦急地低喃,利条看向章玄。注意到对方视线的章玄恭敬磕头。
「请大王息怒。微臣占卜炎招戈的使用者是否存在时,出现的结果是有。但是,使用者究竟是谁,人又在何方,微臣怎么样也卜不出结果来。」
章玄抬起头,如同孤高猛虎般的眼神回望向利条。
「微臣的卜卦结果亦同。但是,微臣隐隐约约能够明白黄帝的用意。」
「黄帝的?」
大王与贞人们一同望向利条。
「由于无法卜出使用者,微臣便试着为炎招戈卜卦。」
利条泰然自若地接下章玄锐利的目光,开口说道:
「为了让仅有符合他要求的人得以使用,黄帝才会打造出炎招戈,作用测试用的神器。」
利条挥了挥衣袖,放下拿在手中的削刀,重新拿起笏板。
「截至今日为止,能够拿起炎招戈些许的人,皆是以大王为首的王族与贞人。王族之人拥有祖先天帝的庇护。另外,我等占术师的能力乃是与生俱来,亦是种明赐予微臣等人的资质。炎招戈这项神器,正是因为那个人身上具有的神灵之力注入其中,它的重量才会减轻。」
「寻常百姓当中也有几人能抬够起炎招戈不是吗?那些人看来只是力大无穷,既未传承到天帝的血脉,也没有咒术的才能吧。」
「那是因为他们打从心底希望能够拯救天下苍生。是他们强烈的意念,注入了炎招戈当中吧。」
「人的意念也能转移至炎招戈上头吗?」
「只要符合黄帝期许的话——证据就是,那些仅是为了奖赏及名声而来的人们,皆无法移动炎招戈半分。良善神灵之力,与心思正当之人的意念,能够注入至炎招戈当中,但是邪恶神灵之力,以及由己私己欲而生的意念,就会遭到排除。」
「本王拥有天帝的庇护,内心也是一心救民,却也仅能抬起炎招戈些许,根本无法挥动它啊。这意思是本王不配当炎招戈的主人吗?」
大王不服地撇下嘴角。
「陛下是吾国殷朝的重要命脉,想必是天帝不愿见到大王亲自与化蛇对峙,才不赐予您足够的力量吧。」
「原来如此。即便本王有多么为人民着想,一心想打倒化蛇,但假使本王争战时丢了性命,反而对殷是一大打击吧。」
大王顿时笑颜逐开:心满意足。
「如此一来,使用者就必须要是内心正直,而且迫切希望自己能够拿起炎招戈,又有善神的庇护,还要得到神明的认可……这么多困难的条件,都得符合才行。这世间真的有那种人吗?」
「依据卜卦的结果,是有的。但是,从他至今尚未出现这点来看,也许是那个人还不晓得炎招戈之事,或是尽管知晓,却没有产生想拿起炎招戈的念头,抑或者,是还未得到守护绅及祖灵的认可。」
「不能想点办法吗?让那个人知道化蛇的灾厄,再命令他以炎招戈打倒化蛇,或是举行祭祀向守护那个人的绅明祈求——」
「即便想告知,或是祈祷,但目前连那个人是谁都还未可知。」
利条一派从容地应道,「是吗……」大王沉下脸来。
「结果,本王完全是无能为力吗?」
大王深深叹息。
「接下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枫牙殿下身上了吧……」
具有先知才赋的占术师大史令利条,俊美的白皙容貌上悄悄勾起了一抹浅笑。
※
「占卜能够驱使炎招戈之人是否存在时,结果是有。但不晓得是谁吗——」
在蛇哭山洞窟探险过后的翌日,枫牙听了来自利条的口信后,轻叹口气。
「累焰,你也占卜不到吗?」
「是的。臣和利条大人一样,确定确有其人,但是名字与居所等细节一概不知。」
累焰将浸有金柑的饮品注入金杯当中,再置于枫牙跟前。他的额头上还缠有纱布,所幸没有化脓,伤口也已渐渐愈合。
「利条大人认为,之所以占卜不出炎招戈的使用者,是因为对方身为使用者的条件还未全部备齐。既然如此,是指我也许还有可能性吗?只要我符合了所有条件的话,卜卦的结果当中就会出现我的名字吗?」
「您想与化蛇一决死战吗?」
累焰的眼神微微沉了下来。
「与其让从未拿过炎招戈的人上场战斗,自己又得在后头胆颤心惊地看着,倒不如由我自告奋勇还比较轻松。」
「臣非常清楚枫牙殿下在戈这项武器方面上,也是武艺高超的武将,但是殿下是亳邑的领主,要是有什么不测,届时该怎么办才好。请您考虑一下被留下来的子民们吧。」
和以前一模一样——过去每当征战之际,枫牙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坐在军中发号施令,总想跑到最前线作战,累焰每每都会出面制止他。
「况且卜卦结果中未出现使用者之名,并不能断言是因为对方还未符合所有条件。也许,是使用者身在占术无法触及的地方也说不定喔。」
「你的意思是他身在异界吗?其实是很久以前跟化蛇一起遭到封印,如今遗留在土塚当中——这笑话可不好笑喔。」
「当时晄少爷已经布下了天衣无缝的结界,应该没办法再破坏它了吧。」
累焰以听来像开玩笑也像无比认真的语气说道。
「晄吗……」
枫牙喃喃说道,倾着杯子。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回握的小巧手心、彷佛能将人吸入其中的偌大双瞳、天真无邪的笑容——
(晄…会是王子吗……?)
舜铁定是为了隐藏什么,才会编出那则大鼎的故事。他到底是想隐瞒什么?
搞不好是过去犯下了什么罪行正遭到通缉,也可能是接下了某处贵族的密令,可以考虑到的因素太多了。
但是,枫牙暗自期盼着,对方是因为想隐瞒晄是王子这件事才会说谎。
(可是没有证据,神似的地方也只有笑容而已。而且还是在四岁时仅看过一次……)
无法确信的烦躁让枫牙的内心充满焦虑。
(事到如今找到王子后,又能怎么办?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对方视为主上侍奉了。如果我这么希望的话,十五年前的王位之争不就又会再次重演吗?)
但另一方面,心中又有个反驳的自己存在。
(就算无法侍奉他也无所谓,我就是想确认看看。刚一出世就被卷入政治纷争当中的那个男婴,是否平安无事地存活了下来……)
无法宣泄的思绪在心中萦绕不去,枫牙变得心浮气躁。
好一阵子累焰都只是无语地注视着枫牙的侧脸。
因为他察觉到了,在枫牙黯淡下来的目光当中,映照出了许久以前失去的那位君主。
「枫牙殿下。」
踌躇一会儿之后,累焰沉重地开口:
「是否要让晄少爷尝试拿起炎招戈呢?」
「让晄——?」
枫牙瞪大双眼,回头看向累焰。
「先前的条件当中,他已符合了一项。晄殿下能够感受到异界的风,亦能听见妖类的声音。另外,他还能以毁坏的神器布下结界。晄少爷拥有着更甚于我等占术师的能力,虽然他自身似乎毫无所觉……」
「怎么可能……」
枫牙轻笑出声。
「卜卦之所以无法卜出炎招戈的使用者,在他身上也能说得通。因为晄少爷的大哥舜少爷,为了避免受到占术与咒术的侵扰,在家中设置了许多的神器保护着他。」
「你仅因这些理由,就认为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吗?」
「现今寻找炎招戈的使用者是首要之务。化蛇将会为亳邑带来灾难,利条大人也说过,唯有炎招戈才能避开此劫。总之,只是试试也好——」
累焰移动膝盖往前进。
「晄可是完全不会武功喔。就算他拿得起炎招戈,也无法打倒化蛇吧。」
「您的意思是不想让晄少爷遇到危险吗?」
枫牙没有作答,将杯子凑至嘴边。
「再不想点法子的话,黄河将会泛滥成灾。民家与田地皆会被河水冲走,好几百人…不,是数以千计的人民都将有可能失去性命。即便好运活了下来,您要那些失去居所失去田地的人民们,如何度过今年的冬天?」
累焰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臣晓得枫牙殿下一直无法忘怀幼时失去的那位主子。但是,无论那个人是谁,将对方当作早已不在这个世上,对彼此才是最好的吧?倘若王子还活着这件事被世人知道了,届时王族之间又会掀起惊涛骇浪吧。」
被戳到痛处后,枫牙露出苦笑。
「果然任何事都瞒不了你呢。」
晄也许是王子的思绪正困住了他,因此当累焰说出晄可能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时,他首先担心的是晄的安危,更甚于即将面临洪水灾难的百姓……
(想确认真相是我的自私,必须忘了王子的事情才行……)
枫牙一口饮尽杯中物。
「但是,晄可能是炎招戈使用者的根据也太薄弱了。即便晄希望能拿起炎招戈,但只要神明不在炎招戈上注入力量,他就无法拿起它吧?我们不晓得晄究竟得到了何种神明的庇佑,但是他有着一颗愿为小化蛇求饶的慈悲心灵,就表示附在他身上的神明也不喜欢战争吧。我不认为祂会愿意在炎招戈上注入力量。」
「可是——」
累焰正想反驳时,又将话语吞了回去。因为他顿时察觉到自己现在太过偏颇,如同枫牙不想让晄与化蛇战斗一样,自己也不想让枫牙与化蛇决战。不够客观的人,是自己不是枫牙。的确,如果是晄与化蛇战斗的话,实在看不出获胜的可能性。
(还有,缠绕在那名少年身上的光——)
那是种善恶皆存的不可思议光彩,也许并不符合黄帝的期望。
「……您说得没错。」
累焰微微颔首,接过空杯。
「与其寻找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使用者,不如思索如何将化蛇酿成的灾情降至最小限度还比较实际。」
枫牙提起佩剑,站起身道:「去看看堤防加强工程的情况吧。」
※
「那我出门了喔~」
晄向莉由知会一声后,扛着锄头走出家门。
今日的工作是堤防的补强工程。其实原本是舜应该服从的赋役,但由于大哥打铁铺的工作过于忙碌,就由晄代为服役了。
「啊,雨停了。」
晄从屋檐底下抬头望向天空,发现晴空自云层的缝隙当中现出踪影。是睽违已久的蓝天。
(化蛇明明自异界当中跑出来了,为何会是晴天呢?)
晄迈开脚步,自山丘上俯视黄河。
由于连日来持续降雨的缘故,黄河的水量暴增许多,黄褐色的浊流卷着骇人的漩涡。他试着竖耳倾听,却完全感受不到化蛇与小化蛇的气息。
(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话说回来,前阵子王爷真是太帅气了!」
他忽然想起与小化蛇对战时枫牙挥剑的英姿。
(我也好想会点武功喔~又不能老是仰赖舜哥养活自己,一旦成了武官,莉姐也能过得轻松一点吧——)
晄眼下的难题就是找到工作。
但是他打猎的技巧不好,也没有发奋耕田的力气,再说晄一家子本来就没有田地。他又无法成为青铜器工匠。
在他迟迟无法规划出自己的人生蓝图,暗自感到有些焦急之际,殷军最强三师当中屈指可数的勇猛武将,恰巧出现在他的眼前。
枫牙的英姿鲜明深刻地烙印在晄的眼中。
「喝!哈!——是这样子吗?」
趁着四下无人,晄开始边走边上下左右挥动锄头,假装自己在舞剑。正当他专心忘我地挥着锄头时——
「这不是晄吗?」
冷不防有人开口叫住他。
「枫牙王爷,累焰大人——」
见到乘马骑来的两人后,晄慌忙将锄头藏在身后。
两人拉起繮绳,在晄面前停下。
「你在做什么?」
「呃~我正要去帮忙堤防的补强工程。」
晄这时才注意到根本没必要将锄头藏起来,又把它移至前方。
「枫牙王爷又要去哪里呢?」
「我也正要去看看堤防的情况。你想习剑吗?」
「讨厌啦~你们看到了吗?」
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只是有时在想,如果能成为武官就好了呢~」
其实是因为枫牙王爷挥剑的姿态太帅气了,他才会想模仿一下……但实话太丢脸了他说不出口。
「这主意不错。等你成年后,我再引荐你成为城里的卫兵吧。」
「真的吗?」
枫牙的嘴角扬起开心的微笑,累焰只能略感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晄没有察觉到。
「来,我教你几个基础招式吧。」
枫牙跃下马匹,将繮绳绑在野蔷薇的枝头上。
「哇~可是,没关系吗?您不是很忙吗?」
「只是一刻钟的话无妨。」
枫牙拔出系在腰间上的长剑,让晄拿在手中,教导他握剑的方式与基本动作。
「这样子吗?」
晄遵照着对方的指示握好长剑,学着枫牙的动作往前挥出。但是毕竟不同于木制的锄头,金属制的长剑沉甸甸的,反而变成他自己跟着长剑打转。
「你的腰太不稳了。要稍微曲起膝盖,让身体的重心时时保持垂直!」
枫牙出书提醒。
「嘿!喝——呜哇!」
晄一时太过用力腰部失去平衡,脚下又踩到湿润的草皮,最后「咚!」地一声臀部重重摔在地上。
「好痛啊,」
「你没事吧?」
见到晄揉着腰,迟迟无法起身,枫牙便伸出手去。于是晄握住他的手,边喊疼边起身。
忽然间,一阵既视感袭向枫牙。
用力回握的那只无比小巧的手掌——
要是没有放开那只手就好了……他每次回想都懊悔不已。
(那只小巧的手掌……)
枫牙注视着自己掌心中,晄的手掌。
「王爷?」
晄讶声低叫。
枫牙恍然回神。
他不晓得晄是否为王子,但他希望至少是较为接近的存在。
只是在这名少年身上寻找失去主子的身影的话,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晄,你别再叫我王爷了——就叫我枫牙吧?」
枫牙握着他的手说道。
「咦~!那怎么可以呢!」
晄瞠大眼睛。一旁的累焰露出苦笑。
「没关系的,算我拜托你吧。另外我也希望你用普通的方式跟我说话就好,就像面对大哥大姐一样。」
「那样是比较轻松没错啦……可是为什么?」
经晄一问,枫牙再次问起自己。
(为何我会认为这名少年就是王子呢?明明没有半点确切的证据——)
枫牙回想起了当初在晄身上看见王子身影的那一瞬间。
(对了,那时候……)
并不只是笑容很像王子,而是晄自身吸引着他。
「之前在洞窟里你袒护了小化蛇对吧?就在我要给它致命一击的时候——」
「有那么一回事吗?」
「当时你说过,妖明明和人类鸟兽一样都是生命,那样太可怜了。」
「我不喜欢只因为他们是邪恶的生物就杀了他们。毕竟他们到底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都是人类凭自己的喜好决定的吧。不过如果大人们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生气地骂说:这可是攸关到我们的生活呢!」
晄天真无邪地笑了。
「幼时的枫牙殿下也说过同样的话呢。虽然人人都说致使蔷薇枯萎的蚜虫是害虫,捕食它的瓢虫是好虫,但是殿下认为蚜虫并没有恶意,瓢虫也并不是好意。」
累焰面带微笑说道。
「我也认为,生命的重量不能光以人类的天秤衡量。所以你出面袒护小化蛇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觉得你是用和我一样的眼光在看着这世界——」
倘若王子活了下来,成长为这样的少年的话——当时枫牙下意识地如此期望,所以才会对晄这般执着。
「真是不好意思呢~」晄红着脸颊搔了搔头。
「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一位朋友看待——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枫牙说到最后转头看向累焰,后者也扬起浅笑颔首。
「既然晄少爷是枫牙殿下的朋友,就请您称呼我为累焰吧。」
「呜哇,真的可以吗……」
从一个一无是处的无业少年,摇身一变升格成了内心憧憬的领主的朋友,晄的心脏不禁兴奋狂跳。
就在这时,阵阵耀眼的日光洒落在晄一行人身上。三人一齐看向天空,太阳已经自云层的缝隙间探出脸来。
「化蛇苏醒了这件事好像是骗人的一样,如今一点气息也没有,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您感受不到气息吗?」
累焰发问后,晄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所以现在天气才会放晴吧。」
「化蛇虽拥有降雨的力量,但是根据传说,他并不是凶恶残暴的妖怪。听说平时总是静静地沉睡在黄河底部喔。」
「咦~是这样子吗!」
这么说来,在黄河里见到的化蛇,与洞窟里遇见的小化蛇身上,都没有感受到针对人类的恶意。他们果然不是邪恶的妖魔。
「但是,贞人卜卦的结果,显示出不久之后化蛇引起的灾难将会降临至这座亳邑。」
「灾难……?」
晄惊愕地瞪大双眼。
「即便化蛇是只性格温驯的水妖,降雨时也未心存恶意,但是就结果而言,一旦引发了洪水,就必须打倒他不可吧。」
枫牙以严峻的目光看向打着一污浊浪花的黄河。水量再继续增加的话,堤防势必会瓦解。
(光说好听话是无济于事的呢。)
几千人的性命与妖魔的生命哪边比较重要,根本用不着衡量。
(拜托你,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吧……)
晄暗暗祈祷,注视着阳光照耀的黄河。
——恳请祢降雨予大地,赋雷予雨云,赋风予苍天,水妖之王啊,请张眼醒来吧。恳请祢降雨予大地,赋雷予雨云…
长长的身躯横躺在黄河底部的化蛇微微张开双眼。
化蛇不懂这段文字的意思。漫长的岁月皆被幽禁在无光也无声的深沉黑暗当中后,他已丧失了所有记忆与思考,甚至连情感也失去了。
只是本能告诉自己,待在这条河流当中是自己原本应有的姿态。
数以千计的眷属蜷伏于化蛇周围的黄褐色泥土底下。那些小化蛇们也和主人一样,基于本能待在这里。
——恳请祢降雨予大地,赋雷予雨云……
接连不断传入耳中的那道话声,让化蛇心中的情感逐渐复苏。
(吵死了……)
身旁的河水令他感到舒服自在,那道声音却让人不快。
他想静静地沉睡在这片水底当中,然而那道刺耳的话声却一直妨碍着他。
多半是化蛇的情感传达给了眷属们,埋在泥土当中的小化蛇们纷纷现身。
(住口,别再呼唤我了!为何要叫醒我!)
接着在化蛇心中复苏的,是名为愤怒的情感。
化蛇仰头看向水面。透过混着泥砂的黄褐色河水,带有金黄色泽的光芒摇曳不定。
——在那里吗!
话声响起的同时,背部赫然窜起一股剧痛。
(什么?这阵疼痛是怎么回事!)
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痛楚猛烈袭向化蛇,然后如同涟漪一般,自背部蔓延至全身。
喔喔喔喔喔喔——
化蛇再也无法按捺地发出凶猛的咆哮,黄河水面接连冒出气泡。
痛苦逐渐加剧,化蛇不断翻滚挣扎,河底的泥砂纷纷被猛力掀起。
化蛇的翅膀挣扎着用力划开河水后,长长的身躯终于浮上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