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几乎要撼动大地的轰隆声响让晄睁眼醒来。
「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坐起身,看向窗户外头,仍然一片漆黑。
「小晄,你醒了吗?」
莉由不安的嗓音自壁板的另一边传来。
「醒了。」晄应道,披上单衣打开卧室的房门。
「刚才好像有一道很大的声响呢。」
莉由身穿薄衣站在房门前,隔着黑暗看向发出巨响的方向。
「你们两个人都没事吧?」
舜也醒来了。
「舜哥,那是什么声音啊?」
「我过去看一下。」
舜仰赖着火炉里残存的光源走向大门。
彷佛在心中回荡般的诡谲声响没有止息,煽得人心极度不安。
舜正要打开家门时——
「山丘西侧的河堤垮了!下面的村子要被冲走了!」
外头忽然有人高声疾呼。
「咦?」
晄与莉由皆弹起来似地往前冲,自大门探出头去。
外头强风阵阵,有如台风来袭,刚升起的弯月时而自云层间露出脸来时而隐没。
他们凝神望向山丘西侧,但是破晓前的黄河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出哪里溃堤,灾情又有多么严重。
「我去打铁铺看看。那一带土地较低,搞不好会被冲走。我想河水应该不至于淹到这里来,但你们还是事先做好逃难的准备吧。」
舜盘起发丝,穿上单衣。
「等一下,大哥!这种时候——」
莉由面露不满,舜却正色说道:
「重要的美女们还在等着我拯救她们。你们可以靠自己逃走,但是青铜钺和尊们却没有可以逃跑的双脚啊。」
接着丢下弟妹两人,跑向工作的地点。
「我也到下面的村子去看看!里长的家在那里,其他还有不少老人家。」
「我和你一起去。」
晄与莉由迅速整装着备,走出家门。
「呜~快被吹走了!」
狂风愈来愈强劲,让人难以往前移动。
他们倚赖着微弱的月光缓缓下坡,途中正巧遇见走上来的昌,背后还背着爷爷启翁。
「昌大哥!下面怎么样了?」
「哦哦,是小晄吗!已经开始淹水了!」
昌抬头看向他们,急迫地喊道:
「总之先帮助老人家和小孩到山丘上避难,之后就是粮食和家中财物。麻烦你们帮忙了!」
「我知道了!」
晄越过昌又往下走去时,冷不防心脏「扑通!」用力跳动了一下,脑袋变得莫名清晰。
(化蛇……?)
晄停下脚步,看向黄河上游。
远方的雷鸣乘着风轰隆隆传来。
「那是什么……」
莉由也注意到了。
遥远的西边亮起了雷光。那些闪电不如以往直接划过整片天空,而是集中在某一处。每当闪光亮起,就只有那处低垂密布的乌云映照出了暗红色的光彩。
「化蛇醒过来了——」
「真的吗?」
莉由瞠大双眸。
「快走吧,得救村人们才行!」
晄催促着莉由奔往下方的村落。
村中一片混乱吵杂,水已经淹至腰部的高度,疑似为木头与布缠在一起的东西飘浮在水面上。当中抱着小孩的女人,以及背着行囊的男人们正在互相大声吆喝来回穿梭。
莉由毫不迟疑地走下山坡,踏步迈入水中,走向抱着两个大布包的熟悉老婆婆身旁。
「我来帮你拿吧,其他东西呢?」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晄站在山丘底部注视着这一幕,内心焦急不已,心想得快点帮助村人们才行,脚步却迟迟无法往前跨出。
他的膝盖抖个不停,背脊淌下冷汗。
「没事吧?来,这个拿去,我再去拿一些过来,你待在这里等我。」
察觉到晄因畏水不敢走下来后,莉由将行李都递给他,接着又转过身,急急忙忙去取其他行囊。
望着姐姐的背影,晄拼命安抚疯狂跳动的心脏。
(只到膝盖的话,应该可以忍耐……)
明明想帮助村人,这样一来根本派不上用场啊,他真是太没用了。
(为什么我会这么怕水呢?)
边等着莉由,晄边懊恼地思索。
由于他都不曾靠近过水,所以既没有游泳游到溺水的经验,搭的船只也从未翻覆过。从爹娘及兄姐说的话看来,他似乎自婴儿时期起就很怕水,因此当初为了替他洗澡可是伤透了众人的脑筋。
(莉姐也是毫无来由地讨厌男人,所以我这也只能说是天生的了吧。)
别再想那么多了。
「好了。你拿着这些东西跟婆婆一起到上面的壕洞去。送婆婆过去之后,就再回来吧。」
莉由又将一个行囊丢进晄的手里,「我知道了。」晄应和一声,与老婆婆一同爬上山丘。
「虽然担心我的房子,但只是这点程度的损失的话,也算万幸了吧。全都多亏了枫牙殿下呐。」
枫牙早在数天前就贴出了告示,因此山丘下的住家几乎都已将粮食及家中财物搬进了山丘上的壕洞里。壕洞是挖掘了堆积的黄土后所建成的巨大地窖,枫牙自许久之前开始就在高地的四处挖建壕洞,以应付洪水来袭。
将婆婆安全送至壕洞后,晄又冲下山坡。然后搬运行李,带着老人家或是小孩前往壕洞,重复来来回回往返了无数次。期间水量依然不断增加,等到天明之际,水深已足以覆住脖子了。
「小晄,我们家现在是紧急的临时炊饭所喔。毕竟我们房子比其他人家大,又有着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
将最后一批行李搬进壕洞中后,浑身湿透的莉由前来号召女性。晄、莉由与村里的女人们一同回到家中。
众人在火炉里点燃火焰,上头挂着好几只锅子。当然魔法鼎也没有错失这次活跃的机会。
十几名女子动作俐落地忙进忙出,眨眼间就煮好了好几大锅的粥。一到早饭时间,来自山丘下的避难人们全争先恐后地涌进家中。
女子们将粥盛在碗中,一一递给排队的村民们。
「啊~终于可以吃到饭了!」
拿到粥的昌在晄身旁一屁股坐下。
「辛苦了,下面情形如何?」
一向以自身的魁梧身躯与蛮力为豪的昌,是最后一个留在村里的人,负责巡逻确认是否还有人来不及逃跑,以及东西是否搬运齐全。
「不行了,水位一直升上来。就连我也几乎快要灭顶了,才会跑上来。」
昌狼吞虎咽地扒着粥同时答腔。幸亏枫牙事先补强堤防,目前被冲垮的地方只有一处而已,但是黄河自身的水量仍在不断增加,因此其他地方也有可能随时都会崩毁。
「要是堤防全都瓦解了,届时可就不只是淹水而已了,没两下所有住家和田地都会被冲走。等饭吃完之后,我打算去帮忙修复堤防。」
昌以僵硬的表情说道。
窗外忽然亮起了一道闪光,接着雷鸣响起,声音比起先前大了许多。如今外头风雨交加。
(化蛇正在逐渐逼近……)
即便看不见身影,晄还是能莫名感受得到。
「那么,我去帮忙修复河堤啦!」
昌放下碗筷,正要起身之际——
喀当!大门忽然被人粗鲁推开,晄、昌与其他村民们一齐将视线投向门口。
身穿盔甲的五、六名士兵鞋子也没脱,就直接一窝蜂走了进来。盔甲上的图腾跟曾在亳邑城里看过的卫兵不一样,应该是阳甲王自王都带来的士兵吧。
「怎么了吗?突然来这里——」
莉由站在士兵前方。
「阳甲王下令,此村当中所有的处女,皆要成为祭典的供品用以镇压黄河!」
※
「大王!听说您要举办祭天大典,甚至下令捉来亳邑的完璧少女作为活祭品,这是怎么一回事?」
枫牙冲进重屋,草率地行礼之后便走至阳甲王跟前。
阳甲王坐在最里侧的椅子上,惬意地靠着扶把。左右两侧端正坐着以利条、章玄为首的贞人们。
「此次的洪水乃是化蛇引起,能够打倒化蛇的亦只有炎招戈不是吗?事到如今才举办祭天献上活祭品,又有什么用处呢?」
阳甲王见到枫牙来势汹汹的模样后蹙起龙颜。
「这不是要打倒化蛇,而是向河伯祈求,请祂镇压黄河。」
「倘若这样子就能平定黄河,洪水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
河伯是栖息于黄河当中的神只。为了向神明祈求风平雨顺,他们历年都会举办祭典,偶尔依据当时的情况还得献上活供品,但是这些事他们至今始终没有怠慢。尽管如此,黄河还是常常泛滥成灾。
「但是,本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座亳邑被河水冲走啊。尽可能想方设法解决难题,不正是执政之人的义务吗?」
「假使是为求安心,要举行祭天大典臣弟也不反对。但是,不一定非得要将人民当作是活供品奉献给河神吧!」
往年祭祀的供品多是使用动物,甚至还有官职是专门饲养祭祀用的牛犬。就算真要献上活人祭品,依照惯例也都是捉来他国的战俘及罪人。但无论如何,枫牙素来就反对活人献祭。更何况还是让那些无辜的农村少女成为祭品,他怎么样都无法接受。
「这是章玄卜卦的结果,说是只要奉献处女予河伯,黄河就会平息。」
大王将视线移向在旁待命的章玄。章玄端坐在地,缄默不语眼帘低垂。
「章玄大人之前不是已经占卜过……说除了用炎招戈打倒化蛇以外,没有可以平定洪水的方法了吗?」
枫牙竭力压下想发怒的心情,以颤抖的嗓音询问。
「臣只是说出卜卦后显示的结果罢了。之前的占卜与此次的占卜结果会有不同,想必是臣的功力还不够火候吧。」
他静静低下头去。
「章玄可是拥有着能够预知现在发生之事的千里眼能力呢。一旦事态有所改变,卜卦结果本身也会出现变化吧。」
大王出言支持长年侍奉自己的贞人。
「利条大人呢……?依照利条大人卜卦的结果,果然活供品当真是必须的吗……?」
枫牙向能预知未来的占术师询求确认。
「枫牙,你太无礼了!章玄的占卜结果,是本王认可的。你询问利条,不就是对本王不敬吗!」
大王立即抬高音量。迄今无论贞人们卜卦的结果如何,最终裁决的人都是大王。这是殷朝政治的基本。若是对大王的判断心有存疑,就等同于是动摇国家政治的根本。
「枫牙殿下,除了以炎招戈打倒化蛇之外,臣已占卜不出其他方法。」
明知会受到大王斥责,利条仍是开口回答。
「微臣惶恐,大王,即便献上活人,黄河也不会平息。」
利条转身面向大王:
「尽管章玄大人的卜卦是正确的,但是让殷民成为供品委实太过荒谬。以往占卜的结果若是显示必须在祭祀当中准备活祭品,也都是捉来异国的奴隶或是罪犯。」
「利条!」
阳甲王愤而将笏板摔至地上,利条依然继续谏书:
「一旦以民为祭品,大王将会失去民心。一旦失去人民的信赖,大王的威仪将会荡然无存。微臣恳请大王谨慎三思,勿以活人作为供品举行献祭。」
王忿然起身:
「利条,这件事本王已经决定了!容不得你插嘴!章玄,此次的祭祀由你主祭!」
利条沉默不语,「遵旨。」章玄则是叩头行礼。
大王以凌厉的眼神俯视枫牙:
「枫牙,真要追根究柢的话,一切都是因为你未能找到炎招戈的使用者才会导致这种结果!倘若你的亳邑仅靠数十人的牺牲就能得救,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阳甲王用力拂开衣袖,走出大室。
※
「等一下!让处女当活祭品是怎么一回事!」
晄将莉由护在身后往前一站。
村民们脸色铁青地注视大批士兵。
「我说过了,这是阳甲王的御令。」
士兵冷然地朝其他同伴招手后,众多士兵便跨着大步向前,粗鲁地捉起四周年轻女子的手腕,硬将她们拉起。村民群起骚然,周遭接连响起了少女的尖叫声。
「请等一下。」
启翁站起身。
「以处女作为活供品,这未免也太不人道了。畜牲的话姑且不谈,但是让领民成为献祭的活供品这种事,我至今可未曾听说过。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你这老头是谁啊?」
士兵居高临下地质问。
「敝人是此村的里长·启。这个村子至今从未拖延过缴税,也一直规规矩矩地遵守着领主大人枫牙王爷与阳甲王订定的律法。我可从不记得我们曾经做过会被捉去当活供品的不正行为。」
启翁拼命挺直弯曲的腰杆,向士兵们抗议。
「不只是这个村庄,住在亳邑黄河沿岸村落的处女们全都必须成为祭品。」
此话一出,村民之间更是喧哗鼓噪。
「大…大王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启翁脸上的血色尽褪。
「枫牙……枫牙王爷知道这件事吗?」
晄开口询问。总是说着不会让任何事危害到子民的他,绝不可能会答应让平民百姓成为活祭品。
「不晓得。我们只是遵从大王的旨令。」
士兵毫不介意晄的提问,赫然往前踏出一步,捉起莉由的手腕。
「你也是尚未出嫁的清白之身吧?」
莉由发出尖细的悲鸣。
「住手!你想对莉姐做什么!」
晄抓住士兵的手腕试图让对方放开莉由,但是士兵的手用力一甩,晄便「磅!」的一声摔在地面上。
「小晄!」
莉由想冲上前去,手腕却被士兵紧紧箍住不放。
「小晄!莉由!」
昌钻过众多村民跑到前头来。见到一名魁梧的男子忽然出现,士兵们皆吃了一惊架起手上的长矛。见状后,昌只得咬住下唇定在当场不动。
启翁上前拉住抓着莉由的士兵。
「这个村里的女孩们,全都等同于是我的女儿。请你们行行好,放过她们吧。」
然而士兵却无情地一把踢开年迈的老翁,将莉由拉近自己。
启翁霎时跌坐在地,「爷爷!」昌慌忙奔至他身旁。
一股怒火不禁涌上晄的心头。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家!快把莉姐还来!」
晄一个箭步扑向士兵们,「竟然敢这样对待爷爷——」昌也涨红了脸愤然起身。
但是晄再次被士兵用力推开,长矛的矛尖则抵着昌的胸口。
「再敢反抗的话,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捉着莉由的士兵冷冷宣告。
「小晄,够了。」
莉由以凛然清脆的嗓音开口:
「还有里长、昌大哥……谢谢你们出面袒护我,但是请不要再违逆这些官兵大人了。要是连里长和昌大哥也被官兵捉走的话,村民们会更加不知所措吧。」
莉由朝启翁与昌绽开微笑,但又马上板起可怕的俏脸对抓着自己手腕的士兵斥道:「放开我啦,我又不会逃走。」用力甩开对方的手。
莉由轻吐了口气。
「我愿意成为祭品。」
然后悠然从容地扬起笑容。
#插图
「莉姐——!」
晄哑然失声,里长与昌也泫然欲泣地紧皱起脸庞。士兵收回抵在昌胸口上的长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晄愕然跌坐在地,注视着莉由。莉由带着平静的笑容回望向晄。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唷——姐姐的眼神在这样诉说。
「莉姐,不行啊……怎么能成为祭品呢……」
晄的眼眶发热,心痛如绞。
「小的时候,你老是哇哇大哭不喜欢洗澡,都是我抱着你一起洗的喔。还有搭船的时候,走在河岸边的时候,都是我牵着你害怕的双手。」
晄与莉由总是形影不离黏在一起。年长五岁的大哥在眦懂事之际,就已经跟着爹一同在青铜器打铁铺当中工作,因此自然而然地莉由就成了与晄玩耍的对象。双亲亡故之后,莉由又一直姐代母职照顾着晄。
「我一定会让黄河平息的。因为保护小晄远离水,是我的使命呀。」
莉由的笑容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尊贵气息,让人感到眩目。
晄想不出能说的话。
(——不要走!)
就算想这么说,但一旦姐姐为了弟弟与村民们下定了殊死的决心,就再也无法阻止她了,况且在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包围之下,根本插翅也难飞。
「那么小晄,再会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喔。」
最后莉由的目光有些寂寥地黯淡下来,果决地转过身子。见到士兵打算伸手捉她,「别碰我啦!」她立即厉声拒绝。
「啊,还有,这个村子里还是清白之身的姑娘只有我而已。那边那个才刚新婚,这边这个虽然即将结婚,但已经不是完璧了喔。」
莉由指向被其他士兵捉住的女孩们。
「等一下,莉由……」
遭到指名的少女正想抗议时,身旁母亲「嘘!」的一声便让她静了下来。
脑筋机灵的村中男子们随即纷纷开口说道:「这位是我内人。」、「我们已经订下婚约且洞过房了。」士兵们只得不甘不愿地放开捉着的少女。
莉由朝着大门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她坚毅地挺起胸膛,笔直望向前方,彷佛她正领着身后的大批士兵一样。
留在原地的人们,只能无计可施地目送莉由与士兵离开。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险些被捉去当活祭品的少女及其双亲们,才朝外伏拜行礼:「谢谢你……」
晄咬紧下唇,拳头猛烈颤抖,死瞪着莉由走出的家门。
(太荒谬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
晄霍然起身冲向门口。
「等一下,小晄!你要去哪里!」
昌慌忙扬声阻止,但晄完全没听见。
来到外面后,只见载着莉由的马车正奔驰在山丘顶上往西边前进。
斜泼的雨珠打向他的脸庞,他却毫不在意。
(可恶!)
「小晄,不行!连你也会没命的!」
昌追了上来,但晄没有理会继续狂奔。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莉姐死掉——!)
什么也办不到的自己真是太没用了!他连打倒士兵,带着莉由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也没有可以阻止活祭品这种荒唐仪式的权力。
(力量,如果我也有力量的话——)
晄紧咬牙关,压下不断涌上胸口的炽热情感。
「小晄,别过去!不要让莉由的一番心意白费啊!」
昌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但晄用力拍开。
「没事的,我不会去找那些士兵。」
「那么,你要去哪……?」
「亳邑城——我要去见枫牙。」
晄瞪向在西方天际一闪而过的雷光。
※
「枫牙殿下,您要做什么!」
累焰跟在迈着大步走在堂涂上的枫牙身后。
如今风雨愈来愈强,时而还有闪电划过头顶上空,几乎要震碎耳膜的雷鸣声宣告着化蛇的降临。
累焰知道枫牙的目的地。南堂——即是保管着炎招戈的场所。为了让庶民测试自己能否拿起炎招戈,它已被运出汤王的灵庙,但由于迟迟无法找到炎招戈的使用者,目前被安置于南堂当中。
「您以为用那把甚至无法拿稳的炎招戈,有办法与化蛇战斗吗?」
累焰朝枫牙的背影大声质问。至今累焰已经占卜过了无数次炎招戈的使用者是谁。但是,枫牙自不待言,连其他人的名字也从未出现过。
「——可是,我不出马的话,那些无辜的女子就会白白送命。」
枫牙头也不回地答道,脚下的速度仍然没有减缓,嗓音显得低沉且压抑。累焰明白枫牙现在正处于即将失去理智的盛怒当中。
「请您冷静一点。主动奔向明知不可能会赢的战场,又有什么用呢?倘若化蛇引发了洪水,届时枫牙殿下又有什么万一的话,亳邑的人民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才好?」
枫牙猛然转过身来。
「那么累焰,你的意思是就算让领民们当活祭品也无所谓吗?要我默不作声,眼睁睁看着人民被杀害?」
「若是举行祭天大典后洪水就能平息,那样也未尝不可吧。」
「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来?被当作活祭品的人们的悲惨滋味,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
迄今的活人献祭都是捉来罪犯或是异民族的奴隶。这当中尤其是在大陆西北部靠游牧维生的羌族,为了献上活供品,还曾经将一整个部族全都捉回来。
羌累焰——他当初也是成了祭品,才会被带来这座殷朝。
「臣是很清楚没错。因为臣的父母与兄弟,全都在殷这块土地上,被当作是供品献给了神明。」
尽管如此,比起那些少女们的性命,对累焰而言枫牙的生命更加重要。只是这句话他绝不能在枫牙面前说出口——
枫牙颤抖着肩膀,凝视累焰。枫牙也十分明白,双亲曾是活供品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阻止自己。但是即便明白,他也不能退让。
枫牙拂开披风,再次跨出脚步。
「累焰,你认为作为一名炎招戈的使用者,我还缺少了什么?」
枫牙紧望着前方问道。
黄帝为了让仅有符合他要求的人得以使用,才会打造出炎招戈作为测试用的神器。若是不注入善神之力与心灵正直之人的意念,就无法发挥出身为戈的力量。
因此使用者必须是拥有神明庇护的人,也要有着坚强的意志,并且能正确使用炎招戈。
「……也许是天帝不希望您与化蛇战斗吧。」
身为王族的枫牙既有守护神天帝的庇佑,也衷心祈祷着能够为民使用炎招戈。但是,尽管枫牙的资质不成问题,只要天帝不为炎招戈注入力量,枫牙就无法拿起它。
「也许,我并不是足以符合黄帝期望的英雄豪杰吧。」
枫牙自我解嘲地勾起嘴角。
站在南堂阶梯各阶上的众多卫兵们,见到毫无预警突然来到的顶头上司之后,全都慌忙行礼。
炎招戈仍如同之前让庶民们测试时一样,还摆在板车上。
枫牙站在炎招戈前方。
不久前运出灵朝之际,枫牙曾经拿起炎招戈撑了段时间。但是光是拿起它就已竭尽全力,根本无法自由挥动,马上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但是,现在不是感叹自己无力的时候了。
「累焰,麻烦你为我向天帝祈求,请祂在炎招戈上注入力量吧。」
枫牙瞪视般地低头望着炎招戈,命令身旁有能的占术师。
「恕臣难以从命!」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后,枫牙瞠大双眼转过头去。因为这是累焰第一次违抗自己的命令。
「即便臣祈祷了,枫牙殿下也不会成为使用者。臣绝不会协助您白白送死!」
累焰的目光锐利无比。两人互瞪了好一阵子后,枫牙倏地撇开脸庞将视线拉回炎招戈上头。
「那么我不指望神明,我要靠自己的力量驾驭炎招戈。」
据说只要注入人的意念,炎招戈的重量就会减轻。
枫牙伸出双手握住炎招戈的刀柄。
(炎招戈,接下我的祈求吧——)
枫牙使出浑身的力量将它举起。
然而刀柄深深陷入手指当中,无比沉重的重量感甚至蔓延到了肩膀。光是拿着它,呼吸就开始紊乱。
(还不够吗——)
光只有想拯救人民这个意念,还无法填满黄帝所打造的种器。
这样子能够打倒化蛇吗——些微的不安闪过脑海,但枫牙随即甩开。
(至今我也受过了不少锻练,只要能将它拿起来,我就能战斗。)
枫牙双手提着传说中的神器,一步一步用力踏在地板上,走出南堂。
「枫牙殿下……」
累焰睁大眼睛,颤抖着嘴唇注视主人。
最糟糕的事态——累焰看见眼前的景象,内心浮现这个想法。
如果枫牙真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就好了,否则的话,就让他完全拿不起来还比较好些。
但是炎招戈因吸收了枫牙所投注的意念,却将他变成了一个半吊子的使用者。
在雷电交加的风雨当中,枫牙踩着蹒跚的步伐往内城的北门前进。出了北门越过守护亳邑城北面的长堤后,就是黄河河岸。
「我绝对不会让人民成为活祭品。我一定会在那之前——打倒化蛇!」
乌云中窜起的闪电照亮了枫牙的侧脸。他紧咬着牙,隔着城墙瞪视黄河。
在南堂回廊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独自窥看着这副光景。总是恭谨地向下低垂的双眼,宛如孤高的猛虎般绽放着锋利的光芒。
「那么,化蛇与王爷,河伯会选择站在谁那一边呢——」
男人的两边嘴角往上直直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