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晄!化蛇可以借我一下吗?」
莉由的叫唤声自门口传来,正在火炉旁剥着豆壳的晄于是走出屋外。
「衣服被风吹跑,掉在屋顶上了。」
莉由单臂上搂着贴身衬衣及被单等衣物,另一只手指向茅草屋顶上头。
「啊~真的耶!」
抬头看去后,只见一件淡红色衬衣的下摆掉出屋檐随风摇荡。那显然是莉由的衬衣,但让水妖之王去拿女子的衬衣真的可以吗?
「化蛇……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拿回来吗?」
晄低声问向缠在左臂上的银色小蛇。
「没办法,如果是晄的请求的话。」
小蛇敏捷地松开手臂,拍动迷你的翅膀飞向屋顶,然后衔着淡红色的衬衣拿回莉由手中。
「很好很好,真是个好孩子呢—」
莉由以指尖摸向停在半空中拍着翅膀的小蛇脑袋,完全把他当成是宠物了。是不是在她努力忘记化蛇人形时是名男子的同时,连他本性是只会招来洪水的大蛇都忘了呢?
「啊,能麻烦你顺便修补一下漏水的地方吗?都怪你那时候失控得太严重,西边的屋顶都出现破洞了。」
看来是没有忘记。
「真是个爱使唤人…不,爱使唤蛇的无礼女人……」
化蛇咕咕哝哝发着牢骚,仍是再次飞向屋顶。
「我也来帮忙吧。」
晄笑着在屋檐旁架上梯子,爬上屋顶。
「天气真好呢。」
晄抬手举高至额头,坐在屋顶上眺望眼前的风景。
天空蔚蓝,逐渐西斜的太阳将黄河水面照得闪闪发亮,呈现出一片金黄的色泽。秋日的空气十分清澈,就连下城的街道与黄河对岸森林的剪影也清晰可见。
河水水量已慢慢减少,山丘下村子的积水也已褪去,今天一大早村民们便从避难处返回家里了。直至昨日为止的混乱景象彷佛是作了场梦一样。
「对了,化蛇就是你的名字吗?还是种族的名称?」
晄询问口中衔着茅草,忙碌地修补屋顶的小蛇。
「这个嘛,在很久以前,好像曾有某个人用其他的名字叫过我——至于化蛇这个名字,也只是我在醒来时人类如此叫我,我才认知到我们叫作化蛇。」
沉睡在异界的那段期间,已使他遗忘了一切。
「果然你本来是有名字的呢。不过既然忘了的话,我可以替你取新名字吗?」
「我是不在意啦——?」
化蛇停下了修补屋顶的手…不,是嘴巴,一脸诧异地仰头看向晄。
「昨天向炎招戈和黄帝宣誓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要叫你什么名字。如果化蛇是种族名称的话,那就像是用『人类』在叫我一样,感觉很像是自身的存在没有受到认同呢。而且,我也不想特别去区分妖魔或是人类啊。」
晄扬起灿烂爽朗的笑容。
#插图
「所以啊,我想了很多个名字之后,你觉得汪李怎么样?」
「汪李?」
「不晓得是酒神大人的恶作剧,还是气候的关系,每四、五年总有一次,李子会在结果的状态下变成酒,而即将变成美酒的果汁就叫作汪李喔。刚好跟你眼睛的颜色一样,都是透明澄澈的金黄色,而且我在这世界上最喜欢汪李了!」
小蛇挺起身子。
「因为喜欢?」
「嗯,很喜欢唷。酸酸甜甜的,非常好喝呢!对了,你变成人形吧,反正在这里莉姐看不到。我要叫你汪李,所以你变成人形应声吧。」
小蛇提心吊胆地在屋顶上爬行,在晄身旁恢复成人形后,不知为何脸颊通红。
「汪李。」
「什么事?…………这样就可以了吗?」
两人的视线仅对上一瞬,化蛇——汪李就马上把脸撇向一旁。
「你不喜欢吗?我一开始还想过要不要取名为葫芦呢。就是一种随时随地都能溢出水来的魔法葫芦喔。这个名字比较好吗?」
「不,汪李就好了。比葫芦好得太多了。」
「咦~你是不是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叫汪李我就很满意了!」
他迅速恢复成小蛇的模样再次修补起屋顶。
「你真奇怪耶。」
晄偏过脑袋,默不作声地开始帮忙汪李整理茅草。
(因为喜欢……吗?长得一脸天真无邪,竟然能大剌剌说出这么让人害臊的话……)
漫长的岁月皆被封印在既湿且冷的异界黑暗当中,这时彷佛有道温暖的日光沁入内心,水妖之王好一阵子都沉浸在这种温暖的氛围当中。然而,晄完全没察觉到汪李的心情。
「你果然在生气吧。」
「我说过我没有在生气——」
「那为什么都不说话嘛!」
正当两人一边吵吵闹闹一边修理屋顶时,忽然马蹄的声音传入耳中,晄回过头去。
「咦?是枫牙和累焰。」
两人拉起繮绳,在晄的家门前停下马匹。
「我们知道是谁对化蛇下咒了。」
「伊章玄?」
晄反问。
「他是阳甲王手下的贞人之一,拥有罕见的千里眼能力。」
枫牙说道。
「请用,虽然没有东西款待你们两位。」
这时莉由拿了两个坐垫走出来,冷淡地铺在火炉旁之后,又马上窝回房间。不是「没能款待」而是「没有款待」这句话,如实地表现出了她的真心。
「……她对你也是这种态度吗?」
枫牙问向停在晄盾上的小蛇。
「——不,有些不同。因为我不会在莉由面前变作人形吧。」
甚至还被当作宠物,又被任意呼来唤去这些事,汪李则是保留没说。
「是吗?就连水妖之王化蛇,现在也不得不被迫过着备受拘束的生活呢。」
枫牙以满怀同情的视线望向小蛇。
「不用你多管闲事,我十分满意现状。还有,叫我汪李就好了。」
汪李哼了声,语气略显粗鲁。
「汪李?这名字听来还真好吃啊。」
「是我取的喔!因为我最喜欢的饮料是汪李,我也最喜欢化蛇了。」
晄咧嘴一笑。
「最喜欢……?」
枫牙将目光拉回小蛇身上,只见小蛇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看来是也想让晄对自己说句「喜欢」。
「你——几岁了?」
枫牙握紧的拳头不断颤抖。
「不知道。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连何时出生都忘光光了。」
汪李满不在乎地回应。
「算了,快点变成人形吧。你那副模样根本无法正经谈话。」
枫牙自讨没趣地说道。
小蛇飞下晄的肩膀,变作人形盘腿坐在晄身旁后,枫牙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与方才截然不同,
「伊章玄——向汪李下咒的占术师已经逃走了。」
晄倒抽了口气,水妖之王则是扬起无畏的笑容说道:「别担心,我不会再上同样的当。」
「但是凡事总有万一,还是要小心一点。」
枫牙的表情相当严肃,累焰则是概述了一遍他逆向回溯诅咒痕迹后的结果。
「虽然已经立即派人逮捕他,但是他早已消失了踪影。应该是趁着昨夜出城的吧。目前动员了所有贞人占卜他的行踪,但对方毕竟是与大史令利条大人并驾其驱的占术师,要找到他恐怕极为困难。」
「如果章玄有带走诅咒之简的话,至少还能沿着瘴气找到他……」
累焰接着开口。
「诅咒之简?」
「是个写有诅咒文书的竹简。就如同祭祀时主祭者必须咏唱祝词一样,诅咒也必须朗诵咒文才行。在章玄进行除秽的重屋水之间当中,就留有那个竹简。那个竹简应该是邪恶术者之间代代传承的物品,看来相当古老。由于竹简与针是由瘴气连结在一起,章玄为了不让他人找到自己的下落,才会特意抛下竹简出逃吧。」
「可是,贞人为什么要下咒呢——」
「为了让自己造假的卜卦结果成真吧。章玄就是最先占卜出今年接连发生的洪水祸害,皆是化蛇引起的人。」
「为什么要造假呢……如果他拥有千里眼能力的话,应该知道洪水是鬼方造成的吧?」
「是为了不让殷将注意力集中在鬼方上头。」
「咦?等一下,也就是说那个名为章玄的人,与鬼方互相勾结罗?」
「恐怕没错——鬼方本打算在今年之内攻陷黄河北岸的城镇。他们的战略,就是趁着黄河泛滥,殷朝上下一片混乱之际,率领大军挥兵南下,等殷朝兵力衰弱时再一举进攻。但没想到我们事先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也已经部署好了对抗的军队,他们至今的努力于是全都化为了泡影。当初鬼方就是想让阳甲王误以为洪水都是化蛇引发的结果。」
章玄则是参与了鬼方这次的作战计划。
「为何我得被迫卷进人类之间这种无聊的纷争啊?那个诅咒可是痛到快要了我的命呢。」
汪李将手肘支在膝上托腮,怏怏不乐地说道。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得向你道歉才行。」
枫牙叹了口气。
「是我占卜出了您的所在地,实在是万分抱歉。」
直到现在一直像抹影子跟在旁边的累焰端正坐好,低头向汪李致歉。
「卜卦后知道了您被封在蛇哭山当中后,我们于是前往确认。」
「啊,就是山崩的那一天——」
晄微坐起身子。与枫牙两人相遇就是在那一天。
「是的。蛇哭山上布下了非常缜密的结界,我也无法知道土塚确切的位置,恐怕就连章玄也不晓得吧。毕竟如果知道的话,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会直接将您唤回人间。」
「但是,却被我找到了……」
察觉到累焰想说的话后,晄垂下肩膀。有一半的责任都是出在自己身上。
「章玄拥有千里眼的能力,想必已在某处预见我们发现了土塚吧。然后我又鲁莽地禀报大王,化蛇仍然被封印在异界当中,洪水其实是鬼方造成的。章玄一时心急,才会破坏土塚召唤化蛇。只是,没想到化蛇出来后出乎意料地安分乖巧。」
「是啊。因为虽然土塚被破坏了,还是出现了好天气呢。」
晄回想起枫牙教导自己剑术的那一天。
「从土塚出来之后,我精神还有些恍惚,所以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们总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是降雨啊。尽管能随心所欲地呼唤暴风雷雨,但并不是有我们在的地方就会自动出现洪水。」
「所以他才会对你下咒。为了与卜卦结果一致,让化蛇引发洪水——」
「真是扰人清梦!」汪李用力哼了声。
「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章玄的计划进行。但是,却发生了一件连他也始料未及的事情。」
枫牙将视线移至晄身上,「那是什么?」晄眨了眨眼。
「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真的出现了,甚至还镇住了化蛇。」
「咦~?就连这个卜卦也是骗人的吗?」
晄伸手摸向系在腰间的炎招戈。炎招戈现正收在附有带子的皮革刀鞘当中。这是莉由熬夜为晄做出来的东西。
「那并非造假,能够斩断我等鳞片的,就只有它而已。」
汪李指向炎招戈。
「只是,占卜始终无法卜出炎招戈的使用者是谁。章玄太过自信,认为能与禹王汤王媲美的英雄没那么简单就会出现。」
累焰解释。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我怎么会跟那么厉害的人们划上等号呢。」
晄打了个哆嗦,这时忽然想起在与化蛇打斗之际,曾经听见一道不可思议的话声:
「我掉进黄河里的时候,有人叫我拿起炎招戈喔……」
「是谁?」
「他说他是河伯的使者,感觉是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晄于是说出了自身不可思议的境遇。枫牙与累焰皆瞪大双眼面面相觎。
「为了成为炎招戈的新主人,必须要有守护神为他注入力量才行。晄的守护神是河伯吗——」
「河伯在自然界的神只当中,也算是位于最上位的神明。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祂的庇佑呢。」
枫牙与累焰都十分震惊。
「咦~是吗?幸好多亏如此我才没有溺水啦——可是,明明有河神保护我,我为什么还会怕水啊?」
「喔~小晄不会游泳吗?我很擅长游泳喔,下次来教你吧。」
水妖之王看好戏般地露出贼笑。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再接近水了!」
「没问题的,只要你喊一声,我黄河中的眷属都会赶来救你。你绝对不会溺水的。」
「你为什么那么想让我游泳呢!我从出生以来一直都不会游泳,也没有任何不便之处啊!」
「不不不,一介水妖的主人居然会怕水,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骗人!汪李看来这么期待,一定是想看我笑话!」
望着这对斗嘴不休的主仆,枫牙用力压着夹于衣领之间的斜纹缎布。
※
「哎呀,亲王殿下,没想到您会亲自光临这种地方。」
舜从手中雕刻的黏土板上抬起头来。
由粗糙壁板围起的房间当中,拥挤地放置着青铜戈、钺与盾牌等物品,用于铸型的陶器碎片也散落一地。所有作品全都加有眼睛瞪大的恐怖人面浮雕。隔壁房间正在进行铸造作业吧,工匠们忙碌的吆喝声混着踏着风箱的声响传来。
「您一个人吗?」
舜放下削刀起身,将圆木置于枫牙跟前代替坐垫。
「累焰在外头等我。」
枫牙将腰间佩剑连同外鞘卸下后拿在右手中,往圆木坐下。
「您昨天登门造访了寒舍吧。关于对化蛇——汪李下咒之人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舜自尊中汲酒,倒入杯中递给枫牙。两样东西皆是贵族在喜宴时所用的高级青铜器。
「我想基本上还是要通知你一声,犯人现在还在逃亡中。」
枫牙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酒,局促不安地嗅着酒香。
「我并没有下毒。这里可是亳邑城御用的打铁铺,要是让客人翘辫子,我的饭碗就不保了。」
舜和煦笑道。
「但是,请您不要再与我们家有所牵扯了。再有更多麻烦的事情,我们可吃不消。」
他嘴角的笑容未褪,目光却十分犀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
枫牙将杯子凑至嘴边,一口饮尽后放下杯子,接着拿出夹于衣领之间的斜纹缎布,捏起包在里头的细针让舜过目。
「刺穿汪李身体的这根针,在十五年前也曾被使用过。」
枫牙拾起视线窥探舜的神情,对方依然挂着浅笑。是明知道还装傻,抑或者是在隐藏自己的惊讶呢——
「前代南庚王也是受到这根针的诅咒尔后驾崩。就在他欲立王子为太子之后。当时伊章玄既是阳甲派的占术师,也是大史令的第一候选人。」
「喔~那还真是可怕呢~居然仅是为了成为大史令,就杀了大王。」
舜兴致缺缺地出声附和。
「然而后来,大史令一位却交给了隗利条。政治皆依占术而行。比起拥有能够预见现在发生之事的千里眼能力的章玄,大王认为拥有预知未来能力的利条更适合担任大史令。」
「哎啊~于是一直心有不甘的章玄大人便主动接近鬼方,策划了这次的事情吧。然后如果鬼方征服了殷朝,这片中原就交由章玄大人统治等等之类的……」
这是常有的事呢~舜笑道。
「问题在于章玄的咒力之高。十五年前,南庚王身中诅咒,当时的贞人们不可能没有察觉,却无法防御。之后,从章玄一派从容地成了阳甲王的贞人这点看来,当初章玄进行诅咒时,应该谁也不晓得他就是凶手。竟然能够逃过贞人们占术的法眼,你不觉得这是很惊人的力量吗?」
枫牙收起细针,同时询问舜。
「也许是吧~」
说是为了守护魔法鼎而布置咒具,竭力不让贞人们找到晄行踪的青铜器工匠,此时一脸泰然自若地答腔。
「还有,根据累焰的卜卦,当时此针诅咒的对象似乎也包括王子。于是领悟到无法战胜神秘咒术者的贞人,才会决定让王子逃出王宫吧。」
「这种事情,我之前已经听过了喔。」
「带着王子逃出王宫的人,恐怕就是前任大史令隗昭明——原本该一起殉葬的昭明却在南庚王下葬之前脱逃,是件轰动一时的大消息。」
「咦~是吗?不巧我对王族的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完全没听说过。」
「前天与化蛇打斗的时候,晄曾经掉入河里。然而分明不会游泳的晄,却毫发无伤地自急流当中生还。听他说,似乎是河伯的使者救了他。」
枫牙扎人的视线紧盯着舜。
「一个平凡无奇的少年,不可能会没有任何渊源就得到自然界神明的守护。如果不是能力高强的咒术师为他祈祷,河伯又答应了请求,这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晄是如何得到河伯的庇佑呢?」
「小晄得到了河伯的庇佑吗?我都不知道。应该是家父生前曾经做过什么事吧~」
「不,你一直都知道。所以当时才会拿着避雷的盾牌赶到现场。」
枫牙的语气几近于低声恫喝。舜的单眉向上一挑。
「舜,你是继承了被人誉为名匠的尧所有技术与知识的咒具工匠。听见炎招戈的传闻时,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常人无法拿起炎招戈的理由吧。黄帝为了不让不符己意的人使用,才会打造出炎招戈作为测试用的兵器,若是没有守护神或祖灵,以及想拿起炎招戈的人注入力量,是没办法拿起它的——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晄的守护神是河伯,而且他很有可能是炎招戈的使用者。」
「关于这点嘛,的确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小晄拥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力量。毕竟他找到了化蛇土塚的所在地啊。所以我才心想搞不好他会被化蛇盯上,才会带着盾牌赶过去。就只是这样而已。」
舜说话时笑意依然未减,枫牙霍然起身。
「快说实话!晄是因为昭明的咒术才会得到河伯的庇护吧?晄他其实是南庚王的王子吧?」
「这样未免也跳得太快了吧?只因小晄得到了河伯的守护,怎么能断书他就是南庚王的王子呢?也许向河神祈求的人是家父啊。」
「不管祈求的人是昭明还是尧,河伯都不可能仅凭如此就给予庇佑!一定是因为晄是继承了天帝血脉的人,河伯才会接受他们的祈求吧!」
「小晄他无庸置疑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请您不要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枫牙的拳头疯狂颤抖,狠瞪着舜,但后者仍是稳如泰山地接下对方的瞪视。
沉默了约莫两次呼吸的时间之后,舜狐疑地蹙起眉头。
「首先,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早在十五年前就已下落不明的王子?难道您不满足于只是当一个亳邑的领主,想拥立新王掌握殷的政权吗?」
「我…………」
枫牙猛然跌坐在圆木上。
「一直在寻找我的王子……」
枫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王子可爱的笑脸。
对自己绽放的天真笑靥,紧紧回握的小巧手心——
自己是为了王子而存在的,从小时候起他就如此下定决心。
然而,王子却忽然消失了踪影。
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为什么消失了呢,不管他问谁都得不到答案。
「阳甲王确定即位之际,原是南庚派的母亲大人老家吩咐我忘了失踪的王子。否则的话,一族的人会被赶出王室……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肯死心,相信也许总有一天能再相见,也许能够成为王子的臣子侍奉他,所以至今才会一直勤奋练武……」
枫牙摊开手掌,回想着王子小手的触感,再次握紧。
「您的心地真是纯真善良呢。」
舜打从心底感到同情地笑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罢黜阳甲王。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到王子,想亲眼确认,当初的那个小男婴,是否平安无事活了下来……」
「像是明白,却又完全不明白呢。您真的很重视珍惜王子吗?」
舜勾起浅笑:
「你这样到处寻找王子,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我是王子的养父母,绝对不会让王族亲戚知道王子的存在。一旦王子还活着这件事被世人知道了,贞人辈出的氏族或是其他诸候贵族一定会有所行动,开始计划要谋反叛变将王子拱上王位,或是杀了王子,事态将会变得混乱不可收拾。况且,如果王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能够平平凡凡地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应该别去打扰他。已经对王子投入了情感的养父母们,也不想让王子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想失去他吧。王子也是一样的,如果他知道了原来自己视为亲兄弟的人其实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话,一定会非常伤心吧。」
「果然晄是王子吗?所以你才会不想对我说出实情?」
见到对方以认真的眼神望着自己,舜的笑容褪去:
「这是我给予不知身在何处的王子,还有您的忠告。」
「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而且假使王子现今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也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枫牙抿起嘴唇。
「您还记得之前我曾经说过,有位咒术师为了得到魔法鼎而招来了蜚的那件事吧?我是怕那一类的鼠辈又会不晓得从哪里闻讯而来。」
「如果有人想杀害王子,我一定会保护他!」
「您在说什么啊!您刚才不也说过了吗?章玄的诅咒对象也包括了王子啊,而且连前任大史令也无法破解!如今章玄又已经躲起来消声匿迹了喔?」
舜叹了口气,焦躁地撩起浏海:
「我说得有点太多了。请您的妄想也到此为止吧。」
「我明白了——」
领悟到再继续追究也无济于事后,枫牙站起身子。
舜说得没错,寻找王子的下落,对王子并没有任何助益。但是,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却还是无法放弃。
「打扰你了。」
压下苦涩的思绪,枫牙转过身。
「王爷——」
枫牙迈开步伐正要走向门口时,舜出声唤住了他。
「小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这件事,能请您不要太过张扬吗?小晄若是成名,连魔法鼎一事也被他人发现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另外要是也有人前来拜托小晄斩妖除魔,导致小晄面临险境,我也会很头疼。」
「真正想守护的东西是魔法鼎吗……」
真是个彻底彻尾的狡猾男子。
「是啊。啊,不过您用不着担心,现在我们家已经有汪李这个厉害的护卫了。所以莉由明明非常讨厌男人,却没有反对让汪李住进家里。既然有水妖之王守护我们,我想就没有必要再请人类保护我们了。」
「是吗……」
听了舜这一番充满利刺的话语后,枫牙有些愠怒,再次跨出脚步。
啪当……大门关上后,舜仍是紧盯着门好一阵子。
(真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地找上门来呢……)
还厚颜无耻地向自己大声宣告,他一直在寻找王子,而且一定会保护王子。
根本就不晓得这十五年来,他与父亲是如何千方百计瞒过敌人的耳目,保护着晄——
(事到如今才大摇大摆地出现,还说出那些狂妄的话。)
在出生之前就已决定好侍奉对象的臣子,出乎意料是名好汉。对方如果是个颇为驽钝的王爷,他也不会这么执拗,轻松就能打发掉吧。
「我这样真是太不成熟了。」
舜混着叹息扬起苦笑,拉回盯着枫牙走出的门口的视线。
※
一打开阳甲王寝宫的大门后,利条就感受到了一阵稀薄的瘴气,蹙起柳眉。他查探四周的气息,但瘴气转眼间便消散,清净的大气逐渐盈满。
(有杂鬼经过这里吗——?)
利条在帷幕前跪下,叩头说道:「微臣已拿来药酒。」
「是利条大人吗,快点进来吧。」
出声的人是今日一大早自黄河对岸的耿邑赶回此地的宰相,曹晏仲。
利条优雅地拉开衣摆,绕过帘幕。房间当中已支退了所有人,只有晏仲一脸凝重地盘腿坐在大王枕边。利条朝他轻轻点头致意,将手中的药酒杯置于大王的枕头旁。
「大王的身体感觉如何?」
「嗯,好很多了……」
大王以虚弱的嗓音答道。脸颊有些凹陷,眼睛下方也出现了浅浅的黑眼圈,但气色已比昨天好了许多。
章玄脱逃之后,不久阳甲王便卧病在床。想必是深深信赖的贞人背叛了自己,让大王备受打击吧。
「请您饮下药酒吧。」
利条伸手撑住大王的背部,让大王起身。
「还没找到章玄吗?」
晏仲的脸色也与大王同样憔悴。
「是的。毕竟他拥有千里眼的能力,无论再怎么拼命搜索,还是会被他趁隙逃走。」
利条让大王拿稳酒杯。
「本王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先王南庚猝死的理由,还是章玄竟然如此想得到大史令的地位……全都是本王的责任。本王的病也是南庚王在作祟吗?」
「不,大王并没有错。南庚王虽然憎恨章玄,但不至于会诅咒大王吧。」
利条勾起优雅的笑容,内心却有些后悔。
当他接过刺伤化蛇的那根针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犯人是章玄。但如果是由身为隗族的自己上前追究,一切又会追溯到十五年前的王位纷争,难保不会发展成氏族间的斗争。因此他这回决定不予过问。如果对方想当大史令的话,那就让给他吧。相对地,也要求他别再引起风波——利条传达了这个意思后,章玄却是一溜烟逃走了。
(他想要的并不是大史令的地位吗……)
章玄的实力不凡,在避开其他占术师的卜卦方面上也相当有能。他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连利条也占卜不到。
无可奈何之下,利条只好委托累焰占卜针上头的诅咒。如果是由身为王族的枫牙亲口说出十五年前的真相,他认为应该能将混乱的局面压低至最小限度。
(如果不会酿成大祸就好了……)
利条微微叹气。
「利条、晏仲,本王该怎么做才好?」
大王拿着杯子,以软弱的目光来回看着大史令与宰相。
「大王只要当作什么也不晓得,十五年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章玄只是突然失踪不见,这样就好了。」
晏仲断然说道。
「要是被百姓们知道了大王的贞人竟与敌国联手,王族的威望将会下滑。也会被邻国的周与召看轻,必定会影响到今后的朝贡。因此,您就佯装从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了。至于章玄那孽臣的搜索与处分,就交给微臣晏仲处置吧。」
「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大王的眼角泛起泪光,又像是为了掩饰般啜了口药酒。
「如此一来,也必须堵住那一位的嘴巴才行。」
利条自大王手中接过空空如此的酒杯后,让大王再次躺下。
「那一位?」
晏仲面露不解。
「正是居于东丘的晄——驾驭炎招戈,让化蛇臣服于自己跟前的少年。」
※
「那是怎么回事?等一下有什么活动吗?」
「看来不像是田狩呢……」
村民们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山丘。
洪水肆虐过后,如今善后的工作也终于告一段落,这一天全村总动员在田地里堆肥。正当众人一同将落叶及牛粪等肥料埋进山丘下田地里挖好的洞穴时,高雅的马车队伍静穆地行走在山丘上的马车道上,缓缓靠近。
「好像是枫牙殿下与累焰大人呢,但后头马车上的人是谁呀——?」
队伍的前后左右皆配有众多步兵,骑马并行的枫牙与累焰身后是一辆四头马车。马车的车身铺有灿烂夺目的华布,上方立有遮阳用的朱漆大伞。
马车上除了车夫之外,还坐着看似为王室贵族的两名大人。其中一位是名温文儒雅的男子,几乎会让人错认为是女性,远远看去,仍能清楚看见他有着白皙的肤色与清秀俊朗的长相。旁边是一位威风凛凛的老人,虽不至于体型壮硕,但光是坐在那里,就拥有能震慑住他人的气势。
枫牙也一反平日的轻装,穿着斜纹绸缎的披风与红袍,腰上系着亮丽的深蓝色带子,一袭盛装彷佛将要参加祭典。累焰漆黑的披风下则是深绿色的棉袄。
「是枫牙大人,真是英气逼人呢……」
「平常就很帅了,今天看来更加耀眼高贵呢。」
年轻女子们皆羞红了双颊,痴迷地望着枫牙。
「真是华丽~不愧是位王爷!」
晄也和其他村民一样入迷地盯着优雅的队伍瞧。
「我记得那个人是——他们要去哪里呢?」
见到坐在马车上头的白皙高官后,晄觉得十分眼熟。
走上山丘的马车不久之后停在晄等人正在堆肥的田地正上方。
该不会是有事造访这个村子吧,里长启翁慌忙走上山丘。
枫牙低头环视村民们。
「王爷在看我呢!」
「才不是,是在看我啦!」
少女们吱吱喳喳地吵成一团,仰望马上的枫牙。
无论是走在下城,还是在田狩时拜访各地的村落,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表现出这样的反应,因此枫牙始终认为:「女人不过就是如此。」从未深入思考。
但是现在不同了。
(莉由呢……?)
枫牙的双眼下意识地寻找起莉由的身影。
(有了——)
莉由没有加入少女们的行列,站在晄身旁注视着马车。
(为什么只有你不会看着我?)
若是看过来,铁定会露出厌恶的表情吧——
但枫牙根本不晓得莉由正在心中暗暗估计,那顶阳伞如果拿到市集上卖,不知道可以换到几日的饭钱。
察觉到视线的莉由抬头看向枫牙,果不其然皱起了柳眉。
女子们对自己表现出好感,枫牙早已视为理所当然,但是莉由不仅无视于他,还面露嫌恶,这让他感到新奇,也觉得无法理解。
(但是,尽管臭着一张脸仍是名美丽的女子……)
城内既有大批的宫女,枫牙也曾谒见过王族的妃子与公主,早已看惯了貌美的女性。但是在枫牙眼中,莉由却看来格外美丽动人。
为何他只觉得莉由特别美丽,又为什么会在意莉由的一举一动呢?枫牙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只能闷闷不乐。
这时来到山丘上的启翁气喘吁吁地行礼。
「枫牙殿下,承蒙您大驾光临,请问来到东丘是有什么要事吗?」
「啊?嗯,我们正打算前往晄家。」
枫牙慌忙将视线拉回脚边的启翁身上。
「找小晄?那个……请问那边的两位大人是?」
启翁瞟向马车,诧异地询问。
「这两位是当朝宰相曹晏仲大人,以及大史令隗利条大人。」
「宰相大人与大史令大人……」
「哎啊!」启翁再次低头叩拜,直到现在始终呆站在一旁的村民们也慌忙跪下。
「那…那个……是小晄做了什么事吗……」
竟然会让宰相与大史令亲自来访,晄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启翁大惊失色。
「晄因为击退了化蛇,为我国贡献良多,基于此次的功绩,阳甲王决定赐予他田地——并封他为最低位阶的领主。」
「不用这么拘谨,快抬起头来吧。」
枫牙说完后,一直低垂着头的晄、莉由、舜和昌便抬起脸来。
现下众人身处的地方,是位于堆肥田地一旁的启翁家。原本该是由里长亲自出来迎接,但是亲王带着当朝宰相与大史令造访此地,又是为了颁布赐予晄田地的敕令,因此启翁在吓得往上跳起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腰。另外启翁的儿子目前也有事外出,便由长孙昌作于里长代表,在场聆听恩赐。
枫牙端坐在晄的斜前方,旁边跟着影子般的累焰。铺在最里头的草席上,双双坐着利条与晏仲。
从大门外传来了村民们围在房子周遭的吱喳说话声:「好像是大人物来了呢。」「小晄做了什么吗?」「总之今晚要大开酒席庆祝啦!」
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此事并未告知村民。因为晄出名后,若是被世人察觉到魔法鼎的存在就麻烦了。
这回枫牙之所以会亲自前来,而非召唤晄特地前往城内宫殿,是因为舜表示不希望让晄进入城里——
(只不过是赏赐田地给庶民,宰相与大史令需要出面吗?)
晄大感讶异。
「哦哦,你就是晄少爷吗?原来如此,身材的确相当勇健呢。」
晏仲说道,目光投在昌的身上。
「不…那个,我是……」
昌战战竞竞地摇头。
「这一位是里长的孙子,名为昌。晄是我。」
晄指向自己。嗯~会被认错也是当然的,所以他也不觉得生气。利条抬起袖口掩着嘴角,想必是在忍住笑声吧。
「…………那真是失礼了。因为本相当时并未在场见到你击退化蛇。」
沉默了半晌之后,晏仲开口解释。深埋在皱纹底下的双眼紧盯着晄,又望向缠在晄手臂上的小蛇。
「原来如此~」
晏仲深感佩服地拈着胡须。大王的宰相会亲自造访,似乎是凑热闹的性格使然,想亲眼见见炎招戈的使用者。
「这一位是晄的大哥,舜,而这一位是大姐莉由。」
枫牙介绍之后,两人纷纷行礼。
「那么我们火速进入正题,昌,麻烦你在外面等候吧。卫兵们应该已经备好美酒了。」
枫牙指向门口。
「咦?我…呃…那个……」
昌微坐起身子,额上冒出斗大的冷汗。
「果然不太对劲。」
晄朝手臂上的汪李低喃。在赏赐田地的时候,有必要支开以代理里长之姿待在现场的昌吗?
「嗯,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没办法的吧。」
汪李表现得倒是泰然自若。
「莉由,你也和昌一起出去吧。」
舜扬起温和的微笑。
「虽说在场诸位都是身分高贵的大人,但你讨厌待在全是男人的地方吧?」
他瞥了一眼枫牙。
枫牙不满地撇下嘴唇,莉由却是毫不放在心上。
「那么,恕民女失礼了。」
莉由向高官们欠身行礼后,「喂,别这么慌慌张张的,你是男人吧。」催促着慢吞吞起身的昌,领着他走出门外。
「莉由,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啊?」「没什么失不失礼的,你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说吧。」「那我为什么会被请出来?」「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因为你太魁梧了很占空间吧。」一问一答的话声逐渐远去。
「真是失礼了,因为舍妹什么都不知情。」
舜往晏仲与利条的方向行礼,神情反常地十分严肃。
「莉由与昌……那个……是什么关系呢?」
枫牙也反常地惊慌失措。
「你问关系——就只是普通的邻居啊。」
晄回答后,舜竟一脸认真地道:
「草民正在考虑将舍妹许配给他。」
「咦,舜哥!你说真的吗?」
真是让人震惊的新事实。
「莉由现在正好是适婚年龄,昌似乎也对她有意思。况且虽然莉由讨厌男人,但我想昌一定能够理解她,并且愿意温柔地包容她的一切吧。里长也已经拜托过我这件事了。」
舜和煦地笑笑。不过,是针对枫牙。
枫牙脸色苍白,嘴唇不断发抖,死盯着昌与莉由走出去的大门。
「枫牙殿下……」
累焰皱起眉头拉了拉枫牙的衣袖。
「对…对了,这件事情之后再说吧——」
明明是自己起的头,枫牙又主动打断。
「化蛇,能请你变成人形吗?」
利条朝缠在晄手臂上的小蛇开口。
小蛇灵敏地松开手臂,下一秒就变身成了留有一头银白色发丝的青年。
「噢噢——」晏仲瞠大双眼。
接着汪李老大不客气地盘腿坐在草席上。人间的礼仪在水妖之王身上是行不通的。正确说来,搞不好汪李的身分还比坐在最里头位子上的高宫们尊贵许多。
「今天来此,是有事情想拜托三位。」
利条优雅地拢好衣袖,重新握好笏板。
「枫牙殿下已经告诉过我,说晄少爷不打算将自己是炎招戈的使用者这件事公诸于世,就连奖赏也再三推辞,亦不愿前往亳邑城。因此虽然有些冒昧,就由我们亲自前来造访了。」
利条沉稳地注视着舜,后者则是不动声色地接下大史令的目光。
「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考量。」
利条希望他们,无论是章玄对化蛇下咒,还是章玄与鬼方串通等事情,都别泄露给他人知道。
「此次大王会赐予田地与领主之位,也包括了这一层含意。」
「封口费吗,还真是瞧不起人呢。」
汪李明显摆出臭脸。
「各位认为如何呢?表面上,击退化蛇的人是枫牙殿下,而晄少爷恰巧在当时出手相助,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吧。」
「不用询问我们的意见吧,您的意思不就是如果我们不答应,莉由和村民们就会没命吗?」
舜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微笑,以锐利的视线回望利条。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在那之前,我会连同外面的士兵一起把他们推入黄河。」
汪李说道,脸上的表情不像在说笑。
「我们问的是受封田地的炎招戈使用者。」
晏仲的视线移向晄。舜既不适合动粗,汪李又宣誓过会遵从晄的指示。因此决定权在晄的手上。
老宰相埋于皱纹当中的双眼散发着出乎意料的惊人魄力。甚至让人产生一种,也许这个人比大王还要伟大的错觉。
但是晄没有别开目光。因为对方确实带着骇人的魄力,但他不觉得害怕。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子啊。我还在想大史令和宰相居然会来这种地方,真是奇怪呢。」
他的口气不由得变得轻松。
「我不需要田地。如果要给我封口费的话,就请按照最初布告里写的奖赏,给我十年份的五十石小米吧。不过,只要把其中的三十袋运来我家就可以了。毕竟食物只要够吃就好。剩下的就请送给洪水时食物被冲走的村子吧。」
「我的价值等同于十年份的五十石小米吗……」
汪李怔愕呢喃。不晓得他是觉得太贵,还是嫌太廉价。
「你们不用担心。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将诅咒的事情告诉别人。要是跟别人说贞人其实是内奸的话,大王的威望会荡然无存吧?无谓地让人民感到不安,也没有任何好处。」
晄目不转睛地盯着晏仲,老宰相不禁睁大双眼。
「汪李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其实是因为中了诅咒,身体太过疼痛才会失去控制吧。这样很没面子耶,根本说不出口啊。」
晄向汪李征求同意,汪李只是眼神游移搔了搔脑袋。
「你会被炎招戈选中的理由,我现在完全了解了。」
晏仲露出笑脸。
「真是非常抱歉,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你了。」
利条也感到过意不去地笑道。然而——
「晄,你这样是不行的。」
枫牙却摆出严厉的神情。
「你要接受田地的赏赐才行!不能只是想确保自己的温饱,过着轻松的好日子。」
「我没有想轻松地过好日子啊——只是,不管是奖赏还是封口费,这样好像是在用物品测量心意的重量,我不喜欢。」
「你希望扣掉三十袋小米之后,剩下的粮食再分送给洪水时受难的灾民们。你是因为明白有很多人民在受苦受难,才会有这种想法吧?既然如此,你应该要接受田地然后种出一百石的小米,再分送给他人才对啊。」
接着枫牙放柔表情。
「你那种讨厌执着于物品和身分的心情,我很明白。但是,领主并不比百姓伟大,也不比他们了不起,单纯只是负责分配工作。为了保障人民的生活,拟定各种政策然后加以实行,领主的工作仅是如此而已。与栽种小米的农民,或是打造青铜器的工匠没有什么差别。」
「枫牙,你一直以来都是抱持着这种心态当亳邑的领主吗……?」
「嗯,算是吧。」
「枫牙殿下在受封亳邑的时候,也是抱怨了很久呢。还说他根本不想飞黄腾达,只想以将军的身分为人民鞠躬尽瘁就够了。」
累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露出苦笑。
(无论是领主,还是农民或工人,都只是职责的一环——)
晄在心中反复思索着这句话。他隐约能够明白,为何枫牙会如此受到领民的爱戴。
「我知道了。我接受田地的封赏,然后如果可以拯救很多人的话——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的。」
晄笔直地回望枫牙,朗声宣告。
利条与晏仲同时颔首微笑。
「你遇到了好主人呢。」
尔后利条向汪李笑道,汪李红着脸颊,「哼!」将脸撇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