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邑也全灭?这是怎么回事!」
听完晏仲的报告后,阳甲王不禁坐起身子。
优雅端坐在阳甲右侧的利条也蹙起柳眉。
「状况和屈邑、陶邑完全一模一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人类与家畜,即是所有生命体全都死绝,亦没有任何目击者。而根据最初发现者的证词,士兵都是在手持弓剑等武器的情况下死去,现场没有任何大规模打斗的迹象。」
「我等贞人的占卜中,也一样没有出现任何讯息……」
就连无论发生何事也不失优雅风范的利条,这时话声也显得僵硬。
「陕邑……陕邑吗……」
阳甲握着笏板的手猛烈颤抖,低声唤着灭绝的邑。
陕邑的灭绝会让他如此动摇,背后有着莫大的因素。
黄河上游是由北至南流经黄土高原,在华山山脚下与渭水汇合后,再转向往东流向中原,最后注入大海。
最初灭亡的屈邑,是在殷的支配下,位于黄河最上游地区的邑。屈邑地处黄河东岸,正好在黄河南流经过黄土高原的正中央处,对岸即是鬼方的势力范围,算是殷朝边境地带。
紧接着传来噩耗的陶邑,是位在屈邑正下方的城镇。
起初众人推测这两座邑是遭到了鬼方的夜袭。屈邑与陶邑在卜卦中皆未出现任何征兆,但毕竟鬼方也拥有众多优秀的咒术师,很有可能施展咒术,不让殷朝的占术师察觉。
接获屈邑陶邑两城全灭的消息后,晏仲立即编派一旅千乘的兵队沿着黄河北上。
然而,陕邑被灭一事,彻底颠覆了鬼方军队夜袭这个猜想。
在陶邑南方,黄河往南流下的东岸之处,有块汾水注入的肥沃盆地。那一带被称作河东,是古代天子尧的后裔,虞氏的领地。周围下城称作蒲邑,隶属于殷。
在蒲邑的守望下,黄河与渭水汇合后开始东流。
前方不远处的黄河南岸即是陕邑。
惨遭全灭的三座邑皆是小国。话虽如此,若要一夜歼灭全城活口,也需要相对大规模的军队。军队若要前往陕邑,定要经过蒲邑,再横渡黄河不可。然而,蒲邑与安插在各地的望乘,却从未捎来看见大量行军的消息。
「到底是谁……某种东西正一路消灭各邑,沿着黄河而下……」
阳甲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不至于引起他人注意的小型部队吗——可是,邻近鬼方的屈邑应该配有眉军才对啊。」
晏仲震惊地低喃。
所谓的眉,是指战争之际施展眉蛊之术,打击敌人的咒术师。居然连专司攻击的咒术师军团也无法匹敌,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是力量强大的妖魔,抑或者是神明……」
利条的神情也沉下了来。
「接、接下来是哪里会被袭击?亳邑吗?还是隞邑——再继续坐以待毙的话,这场灾难有可能会殃及王都啊。」
一经过陕邑,黄河便不断东流经过中原地区。南岸散布着洛邑、西亳邑等小国,接着是初代殷王天乙亦即汤王所建,如今由枫牙统管的亳邑,尔后是第十代仲丁王建造的隞邑。其后,黄河避开泰山往东北方前进,再注入大海,但王都奄就位于泰山的南边山脚下。
「晏仲,王都派出的军队目前抵达何处?」
「已经经过蒲邑,沿着黄河东岸北上。」
众人寄予希望的千乘军队,已经在某处与带来灾厄的事物擦身而过了。
「该怎么办才好……灾厄逐渐沿着黄河下来了……虽然不晓得究竟是鬼方的军队还是神明,但搞不好这场灾厄是打算夺取本王的性命?不,铁定是这样没错。」
阳甲不由得站起身,在大室中来回踱步。
见状之后,利条忽然皱起眉心。因为他竟发现,有微弱的瘴气正缠绕在大王的身上。
(是被杂鬼缠住了吗?)
但是,大王继承了天帝的血脉,平时祭祀祖灵的仪式也未曾怠慢,不可能有妖会附在大王身上。况且,王城当中也有官吏负责施展名为亚的咒术,保护王宫。寻常的妖魔鬼怪不可能混得进宫里。
(但是,也有南庚先王的例子。如果是章玄的话……)
十五年前,章玄咒杀了前代殷王南庚。因为当时南庚打算废除阳甲的王太子之位,立自己刚出生的王子为太子。
当初贞人们也理应布了结界保护王城,但是南庚王依然不幸驾崩,王子也不知去向,过了十五年后,如今仍是生死未卜。
(事到如今,就算咒杀阳甲陛下,章玄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章玄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的——)
利条不疾不徐地起身,伸手搭在大王肩上:
「大王,请您冷静下来。情绪太过浮躁的话,龙体只怕又会微恙。」
利条滑动白皙的掌心,顺着阳甲的肩膀揉向背部。藉由这个若无其事的安抚举动,探寻瘴气的真面目。然而他明明不打算除秽,瘴气却轻易地散了开来,也无法得知瘴气的真面目。
(逃走了吗……?)
利条环顾四周,却感受不到妖魔一类的气息。
「请大王不用担心,灾厄不一定是想谋取大王的性命。」
晏仲说完后,阳甲也抬起头来:
「是啊。连对方的目的和真面目都还不晓得,担心也无济于事。」
瘴气散去后,他也恢复了些许冷静。
「首要之务是让中原各邑知道这场灾厄的存在。但是,对象可是在一夜之间就歼灭了一整个邑的神秘灾难。未持有眉军的小型邑城知道之后,就算想加强警戒也不足人手。自王都加派援军过去也来不及,因此臣认为,最好是让亳邑和隞邑派兵援助。同时,也有必要尽快查明毁灭了三座邑的灾厄真面目。」
即便派兵讨伐,也不晓得是敌国的偷袭,还是殷朝氏族的谋反,对应方式也会跟着有所不同,另外若不是人类,就必须举办祭祀才行。但是若不查明对象是神还是妖,祭祀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仅靠望乘的话,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但是,假使要从王都派遣调查部队又太耗费时间。」
晏仲神情严肃地捻着白须。
「既拥有眉军,又离陕邑最近的是亳邑吧?」
阳甲隔着大室的墙壁,眺望西方的地平线。
「即刻派遣使者通知枫牙。」
*
枫牙与累焰驱策着马匹,沿着黄河岸边的马车道往西前进,身后跟着数十名士兵,正分别乘坐于四头战车上头,吱呀的车轮声响显得相当刺耳。
太阳已经西斜,他们的影子在马车道上映得老长。
——屈邑、陶邑、陕邑皆在一夜之间,被某种东西消灭了。
昨日深夜,王都紧急派来了使者。枫牙彻夜在亳邑的各处要塞配置警备兵力,并且筹备援军派往邻近的小型邑城。接着又编派由眉军精英组成的小型部队,在今早旭日东升之前自亳邑出发。
「怎么能够劳驾王爷亲自出马——」
晏仲直属的望乘看来不胜惶恐。
「事态紧急,由我亲赴现场下达指令比较快吧。」
因为枫牙决定亲自上阵指挥调查部队。
「听说贞人们无法占卜到此次的灾厄,你们也是一样吗?」
枫牙开口询问。望乘当中,应该也有许多能力不输贞人的占术师。
「属下实在是脸上无光,吾等完全未能卜出——」
「先不论距离遥远的王都,就连在杀戮现场占卜也卜不出任何结果,表示有相当强大的咒术师在干扰吗——」
枫牙的脑海中掠过章玄的身影。望乘们也怀疑是章玄,持续展开搜索,但是全然掌握不到行踪。
在为了特使而设置的马厩里换乘马匹之后,待枫牙一行人抵达陕邑时,时间已将近黄昏。
下城笼罩着诡谲的死寂,老鼠奔窜的声响与鸟儿的振翅声显得格外响亮。居民惨死的遗骸已由住在城外的村民帮忙安葬,但是家家户户之间的小径上,仍是四处可见疑似为血迹的漆黑斑点。
「完全没有放火或是毁坏的痕迹呢。」
枫牙让马匹缓缓前进,同时左右审视并排的民家。看似为贵族宅邸的白壁屋宅,大门虽然有些许损坏,但并没有太明显的破坏迹象,感觉不出有大军曾经入侵此地。
「也没有掠夺过后的迹象。」
望乘说道。听闻最初的通报赶来此地时,屋内的财物家具虽然多少有些凌乱,但乍看之下并未受到大肆破坏,玉器、贝币和粮食也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
「有疾病的可能性吗?」
普通的疾病不至于会在一夕之间就让邑的所有居民死绝,但如果是诅咒造成的瘟疫,就有可能。
「我前来观看的时候,许多野兽正聚集在居民的遗骸旁大肆啃食,因此一时间无法断定死因是基于疾病,还是外伤。但是,和屈邑、陶邑发生惨事时一样,这座陕邑发生灾难的当晚,也有人在城外的村落听见战鼓的鼓声。」
「战鼓?」
战鼓是一种在战场下达指示时会敲响的大鼓。
「所以当初晏仲大人才会认为,屈邑和陶邑的全灭是鬼方的偷袭——」
「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见过庞大军队的踪影——蒲邑未受波及这件事,也教人在意。」
枫牙也考虑过,该不会是蒲邑的领主虞氏打算谋反叛变吧?但望乘说道:
「其实在陕邑灭亡不久之前,蒲邑当中也有一个小村落遭到歼灭。但是虞氏为了顾及面子,才未向阳甲王报告。」
蒲邑不晓得屈邑与陶邑也发生了相同的惨剧,才会以为只是单纯的夜盗事件。
「愈来愈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枫牙的背脊窜起恶寒。
竟能在一夜之间让数千名人民死亡,绝对不是常人办得到的事。到底灾厄的真面目是什么?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枫牙一行人在领主的居城前下马,踏入内城。城内保管有珍藏的竹简和财宝,枫牙心想藉由调查此处,看能否得到一些线索。
走过留有惊人血迹的堂涂,他们仔细地搜索每一间大殿。
宝物库的大门紧紧关起,内部依然整整齐齐。
「目的并不是财宝吗?」
接着枫牙等人前往正堂,打算调查竹简,以及陕邑占术师留下的龟甲。
陕邑位于中原西边尽头,距离邻国的周及召也相当近。也有可能是西方的势力与鬼方互相勾结。
众人分工合作,调查了与他国有关的竹简以及刻于龟甲上的文字之后,发现所有关于鬼方、周及召的重要竹简都还留着。如果袭击陕邑的是其他诸国的话,对方绝对会湮灭这些竹简才是。
「看来跟鬼方、周以及召没有关联。」
看来事态不至于发展成必须和其他三国展开大战了——有些士兵因此松了口气,但这样一来更是不明白敌人的目的。
枫牙忽然在堂中的柱子上发现一道小缺口。
「这是箭矢留下的痕迹,还很新。」
枫牙命令士兵拿来火把,在逐渐落入昏暗的厅堂当中,彻底清查每个角落。
想必武器也和士兵的遗骸一同被清理干净了,但若仔细观看,可以发现到处都留有箭矢的痕迹。想来是城里的卫兵相当勇敢地和敌人奋战过了吧。
「敌人,至少是人可以看见的事物——表示不是诅咒引发的疾病啰?」
枫牙以指尖抚过地板上,疑似是钺掉落后造成的缺口。
「枫牙殿下,能否让臣检察一下其中一位亡者的遗骸呢?」
累焰提出请求。他正跪在地上,手心置于血渍上头。
「你感应到什么了吗?」
「不,因为血渍当中充满了前来吃食遗骸的野兽气息——」
累焰聚精会神地探索血迹的气息。
「听说遗骸皆已入土安葬,不过如果是领主大人的遗体,现在应该置放于灵庙当中。」
望乘说道。由于身兼亚职的官员也悉数遇难,无法举行祭祀,不知所措的村民只好先将领主遗体运往灵庙。
打开崭新的墓门之后,一行人高举火把走进寒冷的灵庙深处。墓道既未被掩埋,当中也没有殉葬者。之后一定要好好安葬,焚香祭拜才行——枫牙心中同情起陕邑领主。
用角材依循井字建成的四方形墓室当中,正随意摆放着领主的棺木。
枫牙命令士兵们推开棺盖。想必是村民的贴心之举,遗体上盖有锦缎披风,但是掀开之后,破了一个凄惨大洞的腹部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枫牙仔细谨慎地观察遗体,但没发现其他外伤。
「是被野兽吃掉了吗——?」
枫牙蹙起眉头。腹部明明留有如此巨大的伤口,脸部与四肢却完好无缺,这实在是非常不自然。
同一时间,累焰自背着的布包中取出龟甲,准备进行占卜。他拿起布探进领主腹部的大洞当中,取出血块涂抹在龟甲上。
「阳甲王十五祀,十一月,于戊申之日累焰卜卦。问曰,何人为杀害陕邑领主之凶手——」
听见累焰的咏唱后,望乘瞠大双眼。一般以龟甲进行的占术皆是询问是吉是凶,抑或者是与不是,「何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发问,本应得不到解答。
累焰拿起被火把烧得通红的青铜细棒,置于龟甲上的凹洞。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龟甲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绽开裂痕。
累焰凝视着龟甲上的皲裂好一阵子后,终于抬起头来:
「枫牙大人,灾厄的真面目是妖魔。而且,数量仅只一头——」
*
「仅只一头,就能在一夜之间杀光数千人的妖魔——?嗯~至少在我的眷属当中,没有会做出这种残忍行为的妖类存在。」
人形汪李停下挥舞锄头的手,歪过脑袋。
「事态紧急,能请你和我们一同寻找那只妖魔吗?」
枫牙开口请求。英气逼人的双眼虽然依旧炯炯有神,但是连续两天熬夜之后,他的脸颊仍是有些凹陷。
累焰在占卜过后,虽已知道毁灭三座邑的是一头妖魔,但是否有他人的咒术牵涉其中等细节,却是再怎么占卜也无法得知。但就算知道了,人类也应付不来。因此才想借助水妖化蛇族之王——汪李的力量。于是枫牙昨夜离开陕邑后,又连夜赶至晄的领地。
在晨霜尚未溶解之际,晄与汪李两人就已勤奋地开始施肥的工作。
枫牙以「让累焰教你骑马吧」为由驱开晄后,再向汪李请求协助。这些惨事太过残忍,不适合让晄听见,况且他要是在场,搞不好会说出也要一同前往讨伐这种话。
「嗯~这该怎么办呢?反正不管是哪里的邑死了人,还是殷朝毁灭,都与我无关啦……」
汪李带着不像在说笑的神情,看向开心地驱赶马匹的晄。
「不过,如果那头妖魔到亳邑来的话就有点棘手了。难得我这么辛苦耕作种田,要是不能让小晄见到结实累累的景象,就太可惜了。而且我也已经向炎招戈立下誓言,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晄被那只妖魔杀害。」
虽然是非常迂回的说法,但总之就是晄与晄的田地非常重要,他也绝对会保护好晄——这才是汪李的真心话吧。
「之前我们去耿邑买马的时候,你派了小化蛇前往上游吧?那些小化蛇回来了吗?」
「不,还没。如果它们在屈邑一带折返的话,应该已经回来了吧,但看来是更往上游回溯了。」
「你前往陕邑的话,大约要多久时间?」
「飞行前往的话,要两刻钟吧。但如果是沿着黄河游去,约莫要四刻钟。」
见汪李答得漫不经心,枫牙不禁哑口无言。连夜策马赶来的自己,顿时显得相当愚蠢。
「请你和我与累焰,一起到陕邑一趟吧。」
「我是无所谓,但你要用什么理由骗过我的主人?」
「说得也是…不然我先回晄家向舜说明原委,请他绊住晄……」
就在枫牙与汪李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毫不知情的晄正驱策着马匹,但忽然间——
「咦?怎么回事——」
胸口出现莫名心悸的同时,佩在腰上的炎招戈也突然发热,他连忙让马停下。
晄从刀鞘中拔出炎招戈,高举至眼前。如玉般拥有乳白色泽的戈,正微微地闪烁着光芒。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吗?至今都没发生过这种情形呀。」
某种不安的感觉自炎招戈的握柄传入手心。晄跃下马鞍,跑向枫牙与汪李:
「枫牙,发生什么事了?妖魔……出现了会吃人的妖魔吗?」
晄开口发问,视线仍然紧盯着一明一灭的炎招戈。
「你怎么会如此认为?」
枫牙瞠目结舌。汪李单眉挑起,累焰也皱起眉心。
「不知道,就只是这么觉得而已。我得去才行。得亲自去见那个妖魔才行——」
他的视线像是被吸住一般,无法离开炎招戈。毫无来由的不安窜上背脊,相对地腹部开始发热。
「难道是制作炎招戈的黄帝,或是河伯想要表达什么吗?」
累焰眯起双眸注视炎招戈。晄能够成为炎招戈的使用者,都是多亏有守护晄的河伯在炎招戈上注入了力量。很有可能是河伯的旨意反映在了炎招戈上头。
「出现了吃人的妖怪吧?而且有上千的人民死掉了对不对?」
晄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如此笃定,但这些话却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晄强行将自己的视线自炎招戈上拉开,央求似地看向枫牙。
枫牙抿紧双唇,好半晌不发一语。
「你就告诉他吧,对他隐瞒也毫无意义。」
在汪李的催促之下,枫牙只好无奈地说出三座邑遭到歼灭一事。
「我想向你借汪李一阵子。可是,你得留在这里。」
「不要,我也要一起去。我有种我非去不可的感觉。」
「可是……」
「带着小晄吧。也许是妖魔在呼唤着小晄,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着妖魔前来也说不定。倘若如此,我离开小晄身边反而更加危险。」
汪李这么一说之后,炎招戈倏地收起光芒。然而晄心中的不安没有平息,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
晄站稳步伐,重新握紧炎招戈。总觉得炎招戈正在催促自己——一定要找到妖魔才行。
汪李变作化蛇的姿态,让三人乘坐在背上。为了避开人群,他降落在陕邑附近的终南山山脚下的森林里。
一落至地面后,晄便伸手摸向炎招戈的握柄。炎招戈十分平静,目前已感受不到热意。坐在大蛇背上眺望脚下的美景之后,他的不安也缓和不少。
「你们没事吧?」
晄看向脸色铁青,正在梳拢一头乱发的枫牙两人。
「说实在话,已经两天没睡了,再加上这么冷,真叫人吃不消。」
对于枫牙与累焰而言,初次的空中之旅似乎不怎么好受。
「汪李,你说过也许是妖魔在呼唤着小晄,又或者是炎招戈在吸引着妖魔,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
与变回人形的汪李一同走向陕邑的途中,枫牙开口询问。
「是我在呼唤小晄吧。当我遭受诅咒十分痛苦之际,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求某人的帮助。回应我呼唤的人就是小晄。小晄不知为何能听见妖类的声音。他虽是人,但或许又拥有着近似于妖的某种东西。」
「近似乎妖的某种东西?」
「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我也答不上来……」
走在枫牙三人身后的累焰听着他们的对话,随后将视线移向晄的背影。
累焰微微眯起双眸,目不转睛地打量晄的背影。晄身上缠绕着常人看不见的光芒,而且那道光芒正散发着清浊并存的不可思议色彩。
(晄少爷会拥有寻常人未有的能力,我想是因为这道光芒的关系,但是这道光芒又是从何而来呢——?)
在王族以及优秀的咒术师当中,有些人也和晄一样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那是守护着那个人的天帝或是自然神只的力量,以光的形式呈现在累焰的眼中,但是像晄这样清浊并存的光芒,他从未看见过。
(难不成这回的妖魔是感受到了这道光芒,才会呼唤晄少爷……)
累焰心中的奇妙预感上头,又增添了些许不安。
晄一行人穿过陕邑的外城门后,只见无人居住的城镇笼罩着诡谲的死寂。
「这里的居民都死掉了吧……」
炎招戈发光时感受到的不安再次复苏,心跳也开始加快。
「晄少爷,你听得见妖魔的声音吗?」
累焰询问之后,晄竖耳倾听,但只听得见疑似为老鼠的奔跑声和鸟叫声。
「不,目前我什么也没听见。」
「汪李殿下呢?」
「我也一样。不过,这里残留着一股气味。真是怀念啊——这是黄河上游,还未经过黄土高原之前的清澈河水味道。」
汪李缓缓转动头颅,感受周遭的气息。
「行经黄土高原前的更上游?妖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枫牙诧异地蹙起英眉。
「我的眷属已经去查探了,不过回程可能要再花上不少时间。」
晄竖起耳朵,汪李则是一边嗅着水的气味,一边在陕邑的下城到处走动,但是未能感受到妖魔的气息。
「也许早已不在这附近了。只希望它不是已经前往他邑,再度袭击人类。」
枫牙焦急地咬紧下唇。
「炎招戈发光的时候,我心里兴起了得到陕邑找到妖魔才行的念头……」
晄碰向炎招戈。炎招戈虽然毫无动静,但晄的心脏又开始猛烈跳动。
走出下城后,晄一行人返回终南山。陕邑下城虽无半个人影,但有些村民会到城外的山野下田工作,因此汪李飞行的模样还是有被看见的可能性。
「对了,我虽然莫名认为对方是食人的妖怪,但是比起吃,它更多是在杀人吧。」
走在森林中时,晄忽然想起。
「它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呢?」
「虽然极为稀少,但在妖类当中也有些妖魔是以杀人为乐。这一点,人类也一样吧?」
汪李的话声中掺杂了些许嘲讽。
「那么,它至今都在哪里啊?难道是突然觉得杀人很有趣……」
光是试想,晄全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汪李呼唤它的话,它会过来吗?然后询问它这么做的理由后,再尝试开导它?」
「试试看倒无所谓——不过,你可别抱太大期望。栖息地与种族若是不同,它便不会服从于我。这点也和人类一样。有时候也有可能会大打出手。」
「这我可敬谢不敏……」
能够招来雷雨与洪水的化蛇族之王,若与一夜之间能诛杀千人的妖魔展开大战,殷朝会灭亡吧。
「炎招戈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晄伸手探向腰际的炎招戈,就在此时——
「快趴下!」
汪李猛然将晄扑倒,让两人紧趴在地面上。
刹那之间,沙——的一道黑影以骇人的速度飞过头顶上方。
晄的全身窜过恶寒。
(刚才,那是什么……?)
顿时汗毛竖起,身体也变得极度僵硬,颤抖无法停下。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枫牙与累焰也趴伏在地,观察周遭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吧。」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楚。」
枫牙微撑起身子,伸手握住剑柄,转动眼珠察看四周。
「完全感觉不到气息。多亏汪李一声大喝,我才反射性地趴下……」
「我在前一刻也没有察觉到,是闻到了黄河上游的,未掺杂黄土的清澈河水气味才发现。」
汪李的神色也相当阴沉。
「已经没有了,看来是离开了——」
汪李抬起头,凝视远方。
「小晄,你没受伤吧?」
汪李自晄身上移开。
「嗯,我没事,谢谢……」
晄试着站直身子,膝盖却猛烈发抖无法站稳。汪李伸出手来,晄捉着他的手,才终于挺身站好。
「你脸色很糟哦。」
枫牙拍开沾在晄衣服上的落叶。
「……我好害怕。」
当黑影飞过头顶上方的时候,与其说是声音,更该说是一股意念传达了过来。而且是强烈到非常骇人的意念。
「那只妖魔非常的饿……甚至到了……满脑子只想着吃的地步。」
晄回到领地时,夕阳已经快要沉进西边的地平线。
「冷静下来了吗?」
枫牙伸出双手,扶着晄自大蛇背上下来。
「嗯,我已经没事了。」
晄扯开淡淡的笑容。坐在汪李的背上飞行一阵之后,恐惧已慢慢消褪,现在回到领地后,反而是饥饿的感觉胜过了恐惧。
「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而且还有汪李陪我呀。枫牙你很忙吧,都已经两天没睡了,你快点把工作做完,好好睡一觉吧。」
晄连声催促一脸担心的枫牙回去居城。虽然一起去了陕邑,但自己根本没有帮上任何的忙,只是徒增对方的担心而已。他不能再麻烦对方。
目送枫牙与累焰跨上马匹返回居城后,晄也坐上马车准备回家。尽管太阳已逐渐西沉,汪李的一头银发还是太引人注目,于是化作小蛇的模样卷在晄手臂上。
「杀害陕邑人民的妖魔,莫非不是那头很饿的妖魔?明明杀了那么多的人,居然还那么饿,也太奇怪了吧。」
「不,它身上散发的气味,跟残留在陕邑里头的味道一样。」
「是吗……也对,这两者累焰都没办法占卜到呢。」
在方才的森林当中,累焰也试着占卜来袭的妖魔的真面目,却什么结果也没有。累焰这样厉害的占术师也占卜不到的妖魔,毕竟算是极少数。
「肚子很饿,所以杀人。可是它还是肚子饿……为什么呢?」
「吃——晄能从它身上感受到这股意念,就表示它是为了吃人才会袭击我们吧。可是,它什么也没做就逃走了。」
「可能是汪李的关系吧。知道自己赢不了你,所以放弃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晄搭乘的马车驰骋在薄暮降临的山丘道路上。
就在可以看见屋子的灯火之际——
「有个人睡在那里呢!」
汪李松开晄的手臂,看向山丘底下。山丘下方就是黄河河岸。晄跟着汪李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男子倒卧在河岸边。胸部以上的身子趴在岸上,下半身却已浸在了水里。
「不好了!他不是在睡觉,是晕倒了啦!」
晄立即勒住马匹,跳下台架。接着奔下山丘,跑至男子身边。
「你没事吧?」
他大声叫唤,男子却一动也不动。
「该不会死掉了吧?」
男子散落在脸旁的头发与衣服全都湿透,同时沾满了黄土。从没有外伤这点看来,也许是溺水后流到了这里来。
晄跪在男子身边,戳了戳他的肩膀。被冲至岸边的男子手指动了一下。
「还活着!」
晄连忙伸手探向男子的腋下,想把他从水里拉出来。再继续浸泡在隆冬时节的黄河里的话,不出多久就会冻死的。
「我来帮你吧。」
汪李变化成人形,捉住男子的衣领,将他从水中拉起后使力一转,随即让他仰躺在地。
黑之战士——
晄对男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四个字。
长长的蓬松乱发是暗夜般的深沉墨色,肌肤也偏黝黑,有着比普通日晒还要深的小麦色。额高颧骨低,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鼻翼和中原人民不大相同,但是身上的衣裳是殷朝庶民所穿的麻布衣。
会觉得他是战士是因为即使隔着衣物,还是能清楚见到底下的身躯有着相当结实的肌肉。
看起来比舜哥和累焰都还要年长,大概二十几岁吧。由于身材削瘦,脸颊和眼窝皆深深凹陷,所以显得较为苍老,但也许实际上更加年轻。
「你没事吧?快点醒醒啊。」
晄拍了拍男子的脸颊。他记得大哥告诉过他,绝对不能让冻着的人睡着,所以赶紧唤醒对方。
「让他醒来就好了吗?」
于是汪李让男子侧躺,接着用力踹向他的背部。
「等……你太粗鲁了啦!」
晄慌忙想阻止,但同时男子口中已吐出了大量的黄褐色河水,然后猛力咳了起来,喉咙发出咻咻的气喘声。
待咳嗽平息之后,男子呼吸急促地微微张开双眼。
那是一双漆黑的,仿佛直接融进了黑暗般的眼睛。男子的目光定在晄身上。
——我好想回去。
一瞬间,晄似乎听见他如此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