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妖魔?而且还受到了操控?就算你用这些当藉口,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莉由激动地气喘吁吁,噙着泪目狠瞪也空。
见到也空和晄向炎招戈宣誓的场景后,莉由茫然失神了好一阵子,但回到家中,众人向她说明事情的概略经过后,她突然愤而起身,朝着连水妖之王也无法打倒的妖魔怒声咆哮。
「我说过了吧!如果没有我的许可就靠近我五尺之内的话,就不准你吃饭!」
「真是对不起……」
也空低垂着头,默默承受莉由的怒吼。
「莉由生气的原因是这点吗……」
「似乎正是如此。」
枫牙内心五味杂陈地来回望着莉由和也空,晄则再次对于莉由的刚强感到赞叹。莉由虽不知道也空是屠杀了三座邑居民的妖魔,但尽管如此,一般知道至今以为是人类的食客其实是妖魔时,通常都是又惊又惧吧?
「所以我才讨厌男人嘛——!只不过是身体比较强壮、力气也比较大,也不能为所欲为任意胡来呀!」
不要把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混为一谈啦!在场的男性皆如此暗忖,却不敢说出口。
莉由倏地目光锐利地看向枫牙。枫牙脸色铁青地退后半步。因为枫牙也曾接近莉由五尺之内,甚至还揽着她的腰跑了将近两丈的距离。
(该不会她连王爷也要开骂吧——)
在场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累焰不由得将枫牙护在身后,然而——
「真是非常谢谢你。」
莉由忽然跪下,正式地欠身行礼。
枫牙哑然失声,低头看着莉由好半晌后:
「不、不,用不着道谢。身为领主,保护领民是理所当然的。我也是没顾及你的心情,就采取了强硬的方式,真是抱歉。当时只心想着要赶快救你,没有考虑太多。」
他答得支支吾吾。
「身为领主……?」
莉由抬起俏脸,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枫牙。
「没错。你是我重要的领民之一,我绝对不能眼睁睁看你丧命……有什么不对吗?」
「——不。」
莉由吟吟一笑。那是平常只展现给晄和舜看见的绝美笑容。枫牙的脸颊不禁泛起红晕。
身为一名领民,我以枫牙王爷为傲——晄在莉由的笑容中感受到这层意思。
不过才一眨眼的时间,莉由就立即撤下笑脸,像是在说:「男人的体臭都沾上来了啦。」般,嗅了嗅衣袖的味道。
当晚,枫牙和累焰决定在晄家过夜。与也空奋战后,身上的伤口虽不至于致命,但是也不算轻,因此不能让他们在半夜骑马回城。
咚、咚!莉由将盛有饭菜的青铜簋置于亲王与其亲信跟前。
「为什么都没有事先通知我,又擅自对炎招戈宣誓了呀。这样不就得让你一直留在我们家里了吗?」
口中还在咕哝抱怨的同时,她从魔法鼎中舀出粥盛进碗里,再递给也空。
「抱歉。不过今后还能够吃到莉由煮的饭菜,我很高兴。」
也空露出微笑,接过饭碗。莉由则是撇开俏脸,枫牙的眉头轻轻一挑。
「对了,小晄当时没有向英招发誓吧。」
也空与晄互相宣誓时,说了黄帝、炎招戈和英招的名字,但晄却略过了英招。
「啊,是这件事吗?因为汪李那时候我只向黄帝和炎招戈发誓呀。总觉得要是宣誓的对象数量不一样的话,好像是种差别待遇呢。因为我无法比较汪李和也空之间比较喜欢谁、或是谁比较重要,所以心想要一样才行。」
晄嘿嘿笑着,汪李的脸颊有些泛红,用力「哼!」了一声。
「莉由明明讨厌人形时的汪李,却能够接受也空变成人形,还作饭给他吃,这又是为什么啊?」
其实枫牙对这点相当无法释怀,自方才开始就感到不是滋味,但这件事只有累焰晓得。
「因为也空只能吃用魔法鼎煮出的食物啊,这也没办法吧。总不能让马进来家里头呀。当然,吃饭以外的时间,我会请他变成马的模样待在外面。」
莉由不悦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渗透至身体每个角落的诅咒之水,也空至今还是只能吃进魔法鼎煮出的食物。
「是吗……也是呢。」
枫牙看来无限感慨地点点头。因为他正在心想,莉由虽然语气严厉,但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不过最让枫牙感动的是——
(这是莉由第一次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呢……)
「如果被别人看到头上有长角的马,一定会引起大骚动吧。要让也空待在外面的话,得请他变成普通的马才行。最好的方法就是像汪李一样变得小小的,假装是手环之类的,就很方便了。」
晄说完后——
「我来试试看吧。」
也空便将碗放在火炉边缘,走下玄关。瞬间他变成了一头浑身雪白的白马,但没有长角,四足也生有普通的马蹄。除掉有些太过华丽不凡之外,不管横看竖看都是头非常寻常的马匹。
「噢噢~」顿时火炉旁响起了惊叹声。
接着白马的毛色逐渐变深,栗色、茶褐色、黑褐色、深黑色。
「也空好厉害——」
晄双眼张得老大。毕竟也空是本性近似于马的妖魔,跟直到最后都没能变身成马的汪李有着天壤之别。此刻汪李正撇头看向旁边,佯装没有看见。
然后马又迅速缩小,最后变成能够放在掌心上的大小时,「哎呀,好可爱!」莉由不禁开心微笑。
也空还能变幻成头盔、手腕护具、盔甲等防具,以及刀子、长剑等武器,甚至还能变成脸盆和瓶子等日常生活用品。所有变身后的物体虽然都有两个黑色眼睛和上方微微突起的利角痕迹,但只要除去这两点,也空的变身技术可说是非常完美无破绽,根本分不出那是也空还是真的脸盆。
当中莉由最喜欢的是一只鞋子。那是只形状非常雅致的白色皮鞋,鞋尖缀有一朵小花,用以打结的绳子上串有好几颗玉饰。
「好漂亮!简直就像是王族公主穿的鞋子呢!我真想穿穿看这种鞋……」
莉由入迷地望着也空变成的鞋子,发出赞叹。
(不是不准接近五尺以内吗?如果是鞋子的话,就算紧紧相贴也无所谓吗?)
枫牙内心的呐喊没能传进莉由的耳中。
「我变成鞋子的话,就可以帮助小晄又跑又跳,可是我只能变出一只。」
鞋子张开嘴巴接连说话。
「是啊~要是可以得到也空的脚力,会很方便吧,可是只有一只的话……」
「那么,我变成小腿护具吧。」
也空变作迷你驳的模样,再缠住晄的小腿。他将身体伸得极薄,带着一种玉石磨光后的质感。于是自晄右脚的膝盖直至脚踝,覆着一圈缀有独角马浮雕的小腿护具。
「吃饭、汲水和洗衣服时我就变成人形,在屋里时则是小小驳,去领地的时候再变成马,小晄奔跑的时候则是小腿护具。怎么样?」
「好方便~」
晄等人兴奋地鼓掌喝采。没有人知道,汪李自这一晚起,就开始偷偷地练习起变身之术。
「是吗……」
晄说出一切之后,舜只是喃喃回了这句话。
舜在当天夜晚,晄等人正打算各自回房时才回到家。
舜明明是前往贵族的宅邸商讨咒具的事宜,不知为何全身却满是灰尘,衣服上也到处沾有泥巴。
当时舜搔了搔头说道:「啊哈哈,回来时我不小心跌了一跤。」但脸颊凹陷,眼睛底下又有黑眼圈,很明显是精疲力竭的模样。莉由质问亲生大哥,但他只是一味笑着回道:「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你们担心的事啦。」
洗过澡,吃了稀饭填饱肚子后,舜仅要求莉由先回房间。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已经心里有谱了。晄将这四天发生的事,包括也空是毁灭了三座邑的妖魔此事在内,一五一十告诉了舜。
枫牙非常震惊,但舜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
「不可以和也空一起住吗?」
「不。既然小晄已经做好了觉悟也向炎招戈发誓了,大哥不会过问的。」
舜轻轻一笑,来回拨弄晄的头发:「不知不觉间,你已经变成大人了呢~」
「怎么会这样……」枫牙倒是脸色苍白:
「汪李,你没注意到也空是妖魔吗?」
汪李变成人形,在晄的身旁坐下。
「刚遇见的时候,曾心想他是不是妖。然后又见到这家伙与刺客们打斗的模样后,我开始怀疑毁灭三座邑的凶手是否就是他。」
「你为何没有立即说出来?」
「因为味道不一样。在陕邑遇见的那头妖魔身上,带有黄河上游,还未混有黄土前的清水气味。但是他身上没有那股味道。恐怕是受到操控自己跳进黄河,改变了气味吧。」
汪李闷闷不乐地道。
「也空,当初你明明在陕邑遇到了我,为什么马上就逃跑了呢?」
晄开口询问。
「看到小晄后,我知道诅咒声一直在呢喃的猎物就是你。可是接近小晄的时候,有一瞬间我见到了明亮的光芒。当时的我,对那道光芒感到非常恐惧。」
「是环绕着晄少爷的清浊并存的光……」
累焰低喃:
「想必是清澈的光芒保护了晄少爷吧。可是,晄少爷也同时拥有污浊的光芒。一旦清光减弱,浊光增强,也空殿下也就能吞下肚——下诅咒之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派也空殿下来到这个家吧。」
累焰又说明,今日下午他赶来这里时,包围着晄的光芒变得相当混浊。
「清澈的光芒似乎是来自于河伯大人呢。」
累焰看向晄挂在胸前的鱼形佩饰。在累焰的眼中,象征河伯的鱼正和清澈的光芒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那么污浊的光芒又是源自于什么呢?若能知道这点,我想试试看有无去除的方法。」
累焰的视线再移向舜。
「这个嘛——毕竟在我懂事的时候,小晄身上就已经有这道光芒包围了。清澈的光肯定是代表河伯吧,爹也曾这么说过。但是,污浊的光是谁赋予的,这就不晓得了。只不过,小晄能够听见妖魔的声音,似乎是因为浊光的缘故。因为浊光变得强烈时,他好像会比平时更容易听到妖魔的声音。相对地,也会被妖魔迷惑住或是生病。」
「原来是这样啊……」
晄拿起三只青铜鱼,其中两只是爹打造的,就是为了保护晄免于疾病和妖魔的入侵。
「我想起来了。五年前爹和娘过世的时候,我也戴着这个佩饰呢。」
「因为小晄非常地难过,污浊的光芒因此增强了。倘若没有这个佩饰,你也许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哦。」
得好好感谢爹才行呢——舜扬起哀伤的笑容。
「那些刺客是为了让你的浊光增强,受到了利用吧。」
枫牙的这番话刺痛了晄的内心。他在使寓少年的挑拨之下,勃然大怒到连爹和大哥的防护咒具都失去了效用,完全落入了敌人的陷阱。
「我得变强才行。到底是谁赋予了我污浊的光芒——这种事再怎么气愤也无济于事。既然无法去除的话,我就必须要变强,不让浊光再次增强。」
晄紧握住三只青铜鱼:
「而且多亏了这个光芒,我也才能遇到汪李和也空啊。这样想来的话,就算被浊光缠上,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如果知道你听得见妖魔的声音,我就不会那样大发牢骚了。」
「抱怨的话还好,我可是连丧气话都说出来了。」
两头妖魔哀声叹气,晄则笑道:「可别只是因为抱怨和丧气话,就毁了殷朝哦。」
舜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边回溯起遥远的记忆。
坐在小船当中,独自一人沿着黄河而下的婴儿——舜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身上就已缠绕着和现在相同的光芒。
(在黄河上漂流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舜略微眯起细长的眼眸,注视着与收服的妖魔们开心打闹的晄。
*
「对了,也空你的原形明明那么雪白,变成人形时皮肤却很黝黑呢。」
翌日早晨,两人一如往常在后院洗衣服时,晄目不转睛地盯着也空。
汲来的井水虽说比积水温暖,但在这种冰霜还未溶化的时节洗衣服,还是件痛苦的差事。不过守护平圃的神兽似乎对冷热疼痛一类的感觉较为迟钝,只见也空看来毫不在意,动作利落地以石灰水洗涤。
「来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是黑的,所以我就保持原样了。变白比较好吗?」
也空没有停下洗衣的手,忽然让皮肤变白。
「也可以改变长相。」
也空一下子变作老人家的脸,一下子又变成女子,「快住手——」正当晄要阻止时——
「小晄!阳才城里贴出了告示——」
忽然背后传来呼唤声,晄与也空同时回头。也空已经变回原来的长相,但昌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也空千变万化的模样,圆睁着眼僵在原地。
「唷、唷!昌大哥,早啊。」
晄感觉到一抹冷汗淌下额际,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也空也佯装没事继续努力洗着衬衣。
「…………总觉得,刚才也空看来像是个老婆婆……」
昌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
「讨厌啦~你还没睡醒吗?对了,城里的告示怎么样了?」
「嗯,刚才传来了通报,说是那个妖魔已经被一名伟大的咒术师消灭了,我们可以安心出门了。」
士兵们也撤离了设于亳邑重要关口的要塞,街道又再次可以互相往返,因此从今天开始下城会举办市集。
昨晚枫牙与累焰在晄家过了一夜之后,晄就在破晓前驱策马车送他们返回城里。身体都还没痊愈就急着想赶回居城,想必是想尽早让领民安心吧。
「所有一切都恢复原样了呢,太好了~你正在通知村里所有人这项消息吗?辛苦了,代理里长也真不容易呢~」
「还好啦。那么,再帮我向莉由和舜打声招呼吧……」
昌边用可疑的眼神瞟向也空,同时转身离开。
「好险啊~」
见到昌的身影走远,晄才放松身体吁了口气。
「事到如今不能再改变长相了。」
「毕竟附近的村民也都看过你了嘛,也空维持原貌就好了。不过名字呢——」
晄有些苦恼地笑笑:
「因为我在想啊,你原本的样子明明就像珍珠一样洁白又美丽,也空这个名字好像不太适合你呢。你先前就像是无星的夜空,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才会替你取名为也空的。」
其实真心话并非如此。以汪李来说,那是汪李自身想要展现的姿态,和晄对他抱有的印象互相重叠之后,才会决定了汪李现在的容貌。也就是说,也空现在的模样,是向也空下咒的家伙所决定的。晄对这点总觉得不太高兴。但是,事到如今也无法改变外貌,因此晄希望至少要让名字反映出自己对他怀有的印象。
「我不在意,空空的也没关系。」
也空一边笑道,一边将衣物晾在木竿上。
「不行!也空是之前受了诅咒做出坏事的妖魔的名字。你要换个名字,当作是洗心革面才行!」
晄强硬地捏出歪理。
「洗心革面……」
也空仰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的冬季天空一片蔚蓝,但是他正望着的,也许是位于更高处的,他出生的故乡吧。
「我做的错事是无法消弭的事实,绝对不能忘记……不过,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不同……一定要不同才行呢。」
犯下了竭尽一生也无法偿还的罪过的妖魔,有点哀伤地呢喃。
「对啊,所以我在想炜白这个名字如何呢?」
「炜白——闪耀的白,是这个意思吗?」
他将视线拉回晄的身上。
「嗯!我见到你真正模样的时候,真的觉得好漂亮哦!只叫作白的话,也有分牛奶般的白色,或是白雪般的白色吧?可是,你的就是像珍珠一样光滑美丽,这世界上不会再有那么美丽的白色了。」
晄的笑脸非常灿烂。
(说我漂亮吗……)
自己的心曾被妖魅不祥的诅咒侵蚀,这个身体也已染上了可怜人民的鲜血。无法抗拒吃这种肤浅的欲望,他还捉了晄最重要的姊姊为人质。明明亲眼见到自己做出的诸多卑劣罪行,这名少年还是称赞自己漂亮。
原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心,似乎正有一道阳光渐渐照暖。
也空顿时明白,就算被诅咒操纵,还是想留在这名少年身边的理由。
坠落至人间,孤独一人过着日子的时候;被黑暗攫住,受到饥饿折磨的时候,他常常都有想回到某处的冲动。虽然毫无平圃的记忆,但是也感觉得到,当下身处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居所吧。
(真正饥渴的,也许是我的心吧。)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小晄……谢谢你。」
他轻轻地扬起微笑。
*
「自天上落入凡间的驳吗……?」
利条低头望着竹简,轻声低语。
此处是王城内隗家府邸的一间房间。利条手中拿着的,是不久前亳邑的枫牙派人捎来的竹简。竹简当中详细地记载着三座邑的灭亡是由于诅咒的缘故,以及刺客的出现,最后还有晄收服了那头驳等事情。
特地命人将竹简送来自家府邸,是不想让大王和官吏们知晓晄收服了驳一事吧。
(黄帝与英招,为何没有立即下凡接回驳呢?)
至少在三座邑灭亡之时,黄帝就应该已知道那是下凡的驳的暴行。然而,英招并没有出发寻找驳,反而是晄受到了炎招戈的指引前往陕邑。
利条叠起竹简。前往重屋上朝的时刻就快到了。他步出宅邸,走在前往重屋铺有砖瓦的堂涂上。
(隐藏起驳的行踪,不让英招发现的人,是在天庭挑起战事之神——)
利条反覆咀嚼竹简中的信息。
(黄帝是希望,让善于作战的妖魔服从炎招戈的使用者吗……?)
其他贞人们早已坐在重屋的大屋当中,宰相晏仲也正领着大批文官就座。
「亳邑的枫牙殿下派来了使者哦。」
晏仲严肃的脸孔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指向文官捧着的竹简。
「是吗?」
利条回以优雅的微笑,坐在他的对面。
「阳甲王驾到——」
不久之后近侍官员宣告王的到来,众人一同跪地叩拜。在阳甲入殿的同时,一股奇异的冷空气在大室中蔓延开来。贞人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些人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
「众卿平身吧。」
大王的嗓音显得毫无生气。不出所料,大王的脚边正散发着黑雾般的微量瘴气。最近这种情况频频发生,虽已命令亚职的官员加强护身的咒术,但似乎没有任何效果。所幸大王并未感到身体不适,尽管有瘴气缠身,仍能毫无窒碍地进行朝议。
「那么,关于先前三座邑发生的灾难——」
「关于这件事,亳邑已经送来了书简。请陛下让旁人回避。」
晏仲向大王出示竹简。
「枫牙送来的吗?嗯。」
阳甲命令利条及晏仲以外的官员暂且退下。
「臣等告退。」
等到官吏与卫兵们离开之后,利条走到大王的身边,伸出纤细的白皙手指轻拨大王的肩头,瘴气如同以往又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怎么了?又有妖魔或其他东西在了吗?」
阳甲不安地环顾四周。
「只是只会带来风寒的杂妖悄悄靠近,不是什么值得烦心的事。」
利条挂着微笑,返回座位。倘若如实说出那些瘴气就像是苍蝇聚集于秽物旁一般,无论怎么去除还是会再缠上来,软弱的大王有可能连心也会生病吧。
「是吗?难怪我从今早开始就觉得全身发冷。嗯,肩膀轻松多了。」
阳甲转动脖子,脸色明亮许多。
大王立即催促晏仲,念出竹简的内容。
枫牙寄给阳甲王的竹简当中,写道袭击屈邑、陶邑和陕邑的是头凶残的妖魔,于亳邑出现时,是炎招戈的使用者晄驱使化蛇消灭了它。不出所料,妖魔的真面目是驳、以及晄收服了驳等事都省略了
「是吗是吗!又是那个小男孩吗……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王都会遭到袭击了呢。」
大王看来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由于晄是炎招戈的使用者一事并未公诸于世,因此这回晄消灭妖魔一事,也希望依然能够保密。」
「本王知道。那头妖魔就连屈邑的眉军也无法摆平吧?现在竟然被一名十五岁的少年消灭,若是被全国人民知道了,吾等的面子可挂不住。」
阳甲的神情显得有些惋惜,但又立即笑颜逐开:
「话虽如此,若不是有那名男孩,殷朝或许早就灭亡了。至少该封给他一点赏赐才行呢。」
(妖魔不断聚集在炎招戈的使用者身边,跟大王的异变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望着阳甲走出大室的背影,占卜未来的占术师心生不安。
黄河泛滥后,夏禹因此得到了炎招戈。夏朝最后一代帝王桀施行暴政,汤王成了新一任炎招戈的主人。历经漫长的岁月之后,如今是晄——
「利条大人,怎么了吗?」
刚正不阿的宰相笑容可掬地捻着白须。由于他相当喜欢晄,因此对晄消灭了妖魔一事相当开心。
「不,没什么。」
利条回以优雅的笑容,行礼后站起身。穿过大殿的大门后,外头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利条感到刺眼地眯起双眼。
(缠绕在晄身上,那道清浊并存的光芒也让人在意。)
天空毫无云朵,冬季的太阳耀眼地绽放着白光,但在利条眼中,却像是殷的未来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前兆。
*
「晄!王都派来了王使——」
枫牙火速跃下马匹奔进晄的家中,却在见到屋内混乱吵杂的景象后,不由得哑然失声。
「枫牙殿下,怎么了吗?」
栓好马匹,随后跟着跨进家门的累焰也目瞪口呆。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不知为何在屋内茂盛成长的一片稻穗。数只乌鸦正在稻穗上头飞舞,小蛇姿态的汪李也一同振翅穿梭其中。
「呀~呀~!不要靠过来啦!去去!」
莉由也大惊失色地猛挥着勺子与菜刀。
「呜哇!呜哇哇~」
晄在穗子沉重低垂的金黄色小稻田中东奔西窜。
数只老鼠和小猫在稻子的根部跑来跑去,一头与猫同等大小的珍珠色小马也正在追赶它们。马的额际上生有小指大小的独角。似乎是也空。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臣也不清楚……」
见到两个人呆伫在原地,莉由立即厉声喝道:
「王爷!不要光是看快点想办法吧!动作快,不要拖拖拉拉的!」
「为什么地板上会冒出稻子啊?」
好不容易赶走了乌鸦、猫和老鼠,枫牙开始与累焰、晄一同割起稻子。
小蛇姿态的汪李将割下的稻子叼在口中堆在入口处,莉由则是垮着一张俏脸开始动手准备午饭。
「这是平圃的米。」
小马姿态的也空——也就是炜白答道,同时用前脚按住抹布擦拭地板。
炜白开始解释:是昨晚半夜同族的伙伴们担心他们的粮食不足,于是送来了稻种。而且那是一种不问季节和场所,只要一撒下地就会马上结穗的珍贵稻米,本来打算今天至领地播种,因此事先浸泡在水中,却冒出了想吃稻种的老鼠,接着又出现了想捕捉老鼠的猫儿和乌鸦,装有稻种的容器于是翻覆,地板上才会长出稻子。
「幸好是大丰收……」
枫牙不晓得该祝贺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
「混乱平息了吗?哎呀,王爷殿下。」
这时内侧的房门约略打开了一寸,舜露出一对眼睛来。
「原来你在啊……」
「操纵也空……不,炜白的人是章玄。」
稻子收割完毕后,枫牙与晄等人一同坐在火炉边,然后开口宣布。
「章玄——?」
晄瞪大双眼,舜则是微微挑起单眉。
「今早王使赶来居城,利条大人寄来的密函也一同送达我手中。当时利条大人似乎感受到了章玄法术的气息,于是使用了鉴寻找。」
但是,利条还是无法得知章玄的下落,迄今仍然下落不明。
「为什么章玄想杀了我呢?」
「不知道。如果鬼方想编制大规模的眉军,使唤妖魔作为士兵的话,炎招戈的使用者就是一大眼中钉。但是根据我调查的结果,鬼方的王族与军队甚至还不晓得炎招戈的存在。」
「那么,章玄并没有将小晄的事泄露给鬼方知道吧。」
舜松了口气。
「关于那名使寓的少年,有掌握到什么消息吗?目前还没抓到他吧。」
对于那名还是少年的使寓术者,舜暗自怀有戒慎之心。
因为对方不只是让晄的浊光增强,制造出让炜白袭击晄的直接动机,设置在操控炜白的咒具周围的结界中心地带,也使用了寓的尸体。
「详细背景我们也不晓得。被捕的刺客们似乎都被下了诅咒,只要多嘴就会当场死亡,因此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回答。只知道他们称作师父的咒术师,是在十五前捡到了还是婴儿的使寓少年,以及那名少年是全权负责与雇主——也就是章玄联络的人。就连累焰的占卜也无法卜出行踪的话,表示他是相当厉害的咒术师吧。」
「在十五年前捡到的……吗?」
舜的双眼微微蒙上阴影。
「和我同年呢,这也是某种缘分吗……」
晄心情复杂地呢哺。
「王爷,要吃午饭吗?虽然不是什么美味的佳肴。」
这时莉由忽然开口。
尽管语气怎么样都称不上是和蔼可亲,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请他留下吃饭。
「唔、嗯,麻烦你了。」
枫牙脸颊微红,手足无措地应道。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抱歉我现在才说,其实王宫会派来王使,是因为大王颁下了敕令,要再封予晄新的领地。」
当一群人围在火炉旁吃饭时,枫牙开口说道。
「咦!为什么?」
晄睁大双眼。
「因为我已向大王禀报,说是晄以炎招戈消灭了袭击三座邑的妖魔,因此大王决定给你赏赐。我已请求大王勿将此事公开,因此地位仍然是田。」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举动呢?这样未免太过招摇,大王往后有可能都会来命令小晄负责斩妖除魔吧?」
舜斜眼睨向枫牙。
「嗯~这点我也有想过,可是分明没有出动过亳邑的眉军,总不能说是我消灭的吧,所以我才认为,炎招戈的使用者差遣化蛇消灭了妖魔这个说法是最自然合理的——」
「如果有人来委托小晄斩妖除魔的话,请王爷殿下你务必要彻底拒绝哦。那么,小晄要统治哪里?请选一个不用耗费太多心力的地方吧。」
「在晄以前受封的领地南边,有个名为野午的小村落,那里如何?晄若是掌管那里的话,就能请野午的村民去耕种领地了。一旦农耕时节真的到来,光靠晄一个人播种除草会太勉强吧?那一带水源不多,野午也相当贫困,若能租借到晄的田地,村民的生活也会改善许多。」
「先前那块土地明明都是小晄在辛苦开垦,总觉得有点吃亏呢。」
舜噘起嘴唇。
「野午村至今缴给城里的税租,也会由晄接收。我先把今年的税租给晄吧。」
枫牙接着为众人试算,一旦晄成为野午的领主,借出现在拥有的领地后,明年将能得到的收入。这样试算下来,若将晄自身的收获数量,与野午村民缴纳的租金加起来的话,初估约会有三百石。
「难不成…我们家……要变成有钱人了?杂菜粥里可以不再只放灰藿,还能出现菠菜和青江菜?也用不着再从旁边的邻居家里偷摘韭菜和芋头梗了吗?」
莉由的双颊不仅兴奋地涨红,就连眼眶也变得湿润。知道一家人终于可以摆脱长年来的贫穷生活后,心里一定是无限感动吧。枫牙与累焰不禁向莉由投以心疼的目光。
「对晄而言,我想至少总比只有他一个人耕种领地来得好吧;但对野午的村民而言,生活却能改善很多。晄,你愿意接受吗?」
爬到我所在的位置来吧——在晄耳中,枫牙仿佛是在这么说着。
枫牙赐予的,既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财富的富饶农村,也不是捉摸不定的商人们居住的城镇,反而是给他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小村落,这是为了让他成为能以人民生活为第一考量的领主,所给予的学习的第一步。
「嗯!我要试试看。至今都是爹娘、舜哥和莉姊给予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不只是衣服食物这种看得到的东西,还有许多肉眼无法瞧见的事物——」
虽然无法顺利表达,但爱情与幸福这些词汇也许是最贴切的吧。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些东西。」
才没有这回事——汪李与炜白各自在心中反驳,但都没有说出口。
「我想将至今得到的东西,一点一滴回报给舜哥和莉姊,如果可以分给野午的村民们就更好了。虽然不晓得现在的我可以做到什么事,但我想先努力这么做——」
这样也算是赎罪的一种吧?晄暗暗心想。
尽管表达不足,但是晄的心愿,已经充分地传达给了舜、莉由,和两头妖魔。
「你会成为一个好领主的。」
枫牙扬起嘴角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