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莱斯托尼亚陷落的报告比阿莱斯早一步传到了王都。因此,人们看向出现在王城的阿莱斯的目光中夹杂了好奇、嘲笑等各种各样的感情。
这对阿莱斯来说当然不是舒服的气氛,但讽刺的是,拜它所赐,阿莱斯能够更早地见到国王。
「贝尔赛尔国王贝尔赛尔姆四世,驾到!」
号令响彻绚烂的谒见之间。
同时在场的所有人或低下头,或像阿莱斯一样跪下,等待最高权力者到来。
接着,感到有人坐到了眼前的玉座上。
「抬起脸来,法诺瓦尔伯。」
老练和庄严并存的声音响起。
「是。」
阿莱斯跪着抬起头来。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在红色布底上绘着两把剑和盾的贝尔赛尔王国的巨大国旗。
而在国旗下方的御座上,这世上阿莱斯唯一必须匍匐在其面前之人——贝尔赛尔王国国王贝尔赛尔姆四世端坐在那里。
贝尔赛尔姆。这个发音和国名非常相像的名字是曾经存在在此地的古老帝国的名字。王国建国以后,这个名字作为君临古之帝国的支配者的证明,只有国家的最高权力者才能得到。
现任国王贝尔赛尔姆四世即位之后已经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作为一国的最高权力者,尝遍了世间的酸甜苦辣,他的眼神给人以看透一切的印象。他留着不输给矮人的大胡子,因此看上去要比实际上的更老一些。那些胡须是贝尔赛尔姆四世为了让自己具备和国家元首相称的威严而在二十二岁即位之时留起来的,在年过五十的现在充分发挥了预想的效果,还在不让对方看穿脸色方面出力不少。
「那么,法诺瓦尔伯。你远道而来,本该为你接风洗尘,但现在的状况无法如愿。朕听说你的领地、莱斯托尼亚落入了叛乱军的手里。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传言,不知道详细的情形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仔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
阿莱斯知无不言。
遭到了疑似叛乱军的武装集团袭击的事情。
而那时身为领主的自己离开了城镇的事情。
负责留守的士兵们拼死战斗、竭尽全力,但城镇还是被占领了的事情。
他把这些毫不夸大、不加借口的报告给国王。
「——不过还有一事,由于士兵们地努力,争取到了时间让大多数领民逃了出来。陛下,我知道伤害到了祖国的名誉的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些,但恳请您救助领民们。」
「是吗,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放心吧,本国不会舍弃臣民的。以朕之名承诺,一定会给予他们适当的帮助的。」
「是。非常感谢。」
听到被称为明君的贝尔赛尔姆四世的话,完成了一个目标的阿莱斯放心地垂下头。
「不过——」贝尔赛尔姆四世继续说,「果然是叛乱军干的吗?」
「似的。但是需要加上一点,应该说——是趁北方保尔奈利亚的叛乱军兴起之机出现的新的叛乱军。」
「确实。其实不光是莱斯托尼亚,各处都传来了受到新崛起的疑似叛乱军的集团袭击的报告。好吧,总之事情的经过朕知道了。但是法诺瓦尔伯,只有一事必须要问你。你说你离开了领地。可你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应当守护之地?」
「是。是私事。」
「……你说,私事是吗?」
贝尔赛尔姆四世吊起眼角。
「是的。」
「详细道来。到底是什么事情?」
「私事就是私事。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不能成为我懈怠职责的借口。除此以外没有什么需要报告的。」
没礼貌,不知谁嘟囔了一声。
贝尔赛尔姆四世抬起手,制止了其他杂音。
「法诺瓦尔伯啊。那件事值得让你不惜离开领地也要去做吗?不能派别人去吗?」
「是。如您所说,完全是因为我领导无方所致。」
「是吗。」
贝尔赛尔姆四世点头。
阿莱斯完全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无礼,但他绝对不能给克劳蒂娅公主添麻烦,为此不论背上什么样的罪名他都心甘情愿。
因此,阿莱斯听到贝尔赛尔姆四世宣布的决定时吃了一惊。
「算了,时至今日没有必要怀疑法诺瓦尔家的忠诚。其当家既然不愿说出理由那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吧。而且,虽然存在离开领地的过失,但莱斯托尼亚被夺的责任并不都在你身上。法诺瓦尔伯,朕应保尔奈利亚侯的请求,正在准备动员国军镇压叛乱军。借此机会,朕作为你的主君也承诺夺回莱斯托尼亚之地。你就先留在这里,休息一下为好。」
「哎——」
阿莱斯不禁抬起脸。
这位国王说完全不追究责任。
对此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抗议这样不能成为其他人的表率呢?阿莱斯不禁说不出话来。
「请等一下,陛下。」
这时,有人在阿莱斯之前开口说道。
贝尔赛尔姆四世看向站在旁边的文官。
「什么事,加尔林侯?」
被叫到名字的老人走出来。
国务大臣加尔林侯爵。他比贝尔赛尔姆四世年长,但头发和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稳重的态度也让人觉得他与侯爵和国务大臣的职位非常相称。他没有私心的忠诚心获得了认可,因此被委任了现在的地位,这位以忠臣而闻名的人物。
但是,他的左臂不自然地下垂,一动不动。那是过去被暗杀者袭击受伤所致。
「陛下。若是今后叛乱军地势力继续扩张,可以预见到像法诺瓦尔伯这样领地被夺的领主也会增加。然而像这次这样对待因为私事离开领地的人完全不加处罚,恐怕是给别的领主开了不好的先例。请三思。」
「原来如此,说得有理。」国王大大地点头,「但是,莱斯托尼亚之地虽然落入敌手,但那里的臣民大部分都安然无事。这时法诺瓦尔伯平时就注意防范的证明吧。那么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问罪的事情。」
「我明白了,既然陛下这样认为,那我就谨遵圣意。」
国务大臣听国王说完他的想法,便干脆地撤回了自己的提案,平静地低下头。
「但是陛下。就这样不做任何处置的话,会让其他贵族觉得法诺瓦尔伯受到了特别关照,给他们不好的印象。这样一来受到伤害的不是别的正是法诺瓦尔家的名声。因此,这样如何:不问罪,而是给法诺瓦尔伯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哦?这话怎么说?」
「法诺瓦尔伯曾经接受近卫骑士的授勋,救过克劳蒂娅公主殿下的性命,获得过马上枪演武的优胜,勇名远扬。因此,在夺回莱斯托尼亚的期间,给他一个再次作为近卫骑士出阵的机会。法诺瓦尔伯若是建立了新的武勋,便不会有人再在背后说三道四了吧。」
这个提案非常合理,以至于在场的人都不禁发出赞叹之声。不问罪,而是给予将功赎罪的机会。这样一来法诺瓦尔家的名声自不用说,支撑王国根本的封建制度也不会受损。
更何况,法诺瓦尔家的勇名众所周知。在镇压叛乱军之际,它的力量无疑能为祖国做出重大的贡献。
「原来如此。法诺瓦尔伯,怎么样?朕不会强迫,你自己选择吧。」
「是。」
阿莱斯对这意想不到的展开多少有些困惑,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贝尔赛尔王国,指挥国军是侍奉国王的骑士——近卫骑士的职责。阿莱斯明白,作为一位失去了领地的领主,这种事情不敢奢望,但如果能重返近卫骑士,就能统领军队、得到立下战功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阿莱斯对毁灭他故乡的叛乱军抱有不小的复仇心。如果能和叛乱军战斗、洗刷污名的话,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应该向提出这个方案的加尔林侯道谢。
然而即便如此,阿莱斯依然没有当场点头,因为他想起了在王都生活的唯一的义妹。
重返近卫骑士,为了镇压叛乱军而挥剑。这无所谓。但是如果最后他战死沙场,妹妹就会从此孑然一身。至少要为妹妹找到一位保护人,否则无颜去见死去的父亲。
还有另一个理由:这样重要的事情不经克劳蒂娅公主允许就擅自决定的话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最后,阿莱斯做出了如下回答:
「……能得到将功赎罪的机会,实在没有理由拒绝。但是——我有一个妹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能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妹妹的安置问题吗?」
没有人表示反对,国王也理解地点头。
「好的。不管怎样,要派遣国军还要再花一些时间。你在这期间好好考虑即可。」
「是,非常感谢。」
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得到了保护领民的许诺,然后还得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阿莱斯深深地低下了头。
2
阿莱斯刚从谒见之间出来,潘多拉就突然出现。
《黄昏之主言道,予汝以助言。》
她没有发出任何气息,穿过天花板飘落到阿莱斯身旁。普通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吓得大叫起来,但阿莱斯习以为常,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话虽如此,周围还有卫兵和侍女,他只能用不引起别人怀疑的小声问:
「说来听听。」
《那位国务大臣在想些对你不好的事情。就这些。》
「你说什么?」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阿莱斯不禁停下脚步。
附近的卫兵立刻看了过来,似乎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可疑。于是阿莱斯马上装出平静的样子继续走。
「我不明白。加尔林侯可是被称为无人能比的忠臣的啊?他为什么要害我呢?」
《不好意思,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吾已经给了汝助言。之后,汝行汝之道即可。》
「又是这样吗?」
阿莱斯对潘多拉的不负责任感到无奈,但这是常有的事情,也只好放弃了。
另一方面,他并不认为那个助言是错误的。仔细想想,加尔林侯刚才向国王进言说要惩罚阿莱斯,在失败之后又提议让他返回近卫骑士再次上前线。这些事情也不是不能解释为恶意。
但是,至少一点是清楚的:这些提议不是基于私利和私欲的。这其中有着『不能给其他领主留下不好的先例』这样的合理理由,而且更重要的是,加尔林侯是在战时将自己的财产捐献给国家、不惧危险弹劾国内不正之风的人。这份高洁使他坐到了国务大臣的要职。而且本来阿莱斯和加尔林侯几乎都不认识,不记得有什么仇恨。
「……不。也许加尔林侯会在必要的时候把我当成弃子。但只要我能一直为王家做出贡献就不会出这种事。对吧?」
《原来如此。那位大臣的行动确实是扼杀自我、把国家放在第一位。你的想法也没错。对,只要能一直为王家做出贡献加尔林侯就不会行动。》
「对吧。那现在这样就够了。」
《随汝便。这是汝选择的道路,吾不会插嘴。》
话虽如此,潘多拉的助言在过去确实多次救过阿莱斯的性命,他当然在意潘多拉为何要特地说出这些话。只是现在即使继续深究也不会有结果。不管怎样,如果他遇到生命危险,潘多拉还会再次给予助言吧。
阿莱斯这样说服自己,穿过王城的走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嗯。接下来要去见那位公主?》
「那又怎样?」
《没什么,那给汝指条路吧。如果想早点见到公主的话就转过下一个弯,往厨房的方向走。虽然绕远但事情会更有效率。》
「……不会又被卷入无用的争执中吧?」
《放心,吾不认为那种小事就能让你战斗。》
这种时候,阿莱斯之所以会照她说的做,不是因为相信潘多拉——而是因为没有想到不照做的理由而已。
阿莱斯按照指示走向厨房,然后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哎呀,这不是阿莱斯大人吗?」
「…………」
这种时候,他总能充分感受到潘多拉这位精灵的可怕之处。
面前这位用托盘端着一整套茶具的,是侍奉克劳蒂娅公主的侍女,修奈。如果想见克劳蒂娅,那么先问问熟知公主日程的她会比较有效率。
「一周没见了。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不。刚刚才到。」
「是吗。总之这次发生了不少事情呢。但您在厨房门前做什么?难道是肚子饿了吗?」
阿莱斯对这种实在太过和平的对话感到不知所措。
自从来到这个王城,他就作为失去领地的伯爵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且刚刚才在国家的重臣面前谢罪。这时突然听到人问他「肚子饿了吗」,感觉一下子乱掉了。
「啊,那个,我正要去拜访克劳蒂娅殿下,不过好像有点迷路了……」
这时,脑子里响起了潘多拉的笑声。
《真是蹩脚的借口,吾之契约者啊。对方可是妙龄的少女哦,至少说几句『因为看到了你』之类的话如何?》
吵死了闭嘴消失吧——阿莱斯在脑子里吼道。但潘多拉还不至于会读心术,而且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这样啊,那我来带路吧。这座城堡里的路确实不好记呢。各处看上去都一样。」
「是、是啊。那拜托你了,修奈。」
《错了,是宵奈,你这个笨蛋。》
「……宵奈。」
阿莱斯赶紧改口。千钧一发。
宵奈看着阿莱斯露出笑容。
「啊啊太好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您很少称呼我的名字,还以为您忘记了呢。」
「当、当然了。我也曾经接受过骑士的授勋,不会忘记女性的名字。」
「是呢,是我有眼无珠。那么我来给您带路吧,请走这边。」
潘多拉的笑声再次响起。
《吓了一跳啊,汝也突然变得能撒谎了。不,这不是责备,是感慨。》
听到潘多拉带着笑声这么说,阿莱斯拼命忍住太阳穴附近的抽动。
「说、说起来宵奈。克劳蒂娅殿下一定很忙吧,时间方面没问题吗?」
「不,虽然说不上空闲,但喝茶的时间总是有的。而且克劳蒂娅殿下要是知道阿莱斯大人来了却吃了闭门羹的话,会唠叨上整整三天的。」
「是、是吗?」
「是的。」
宵奈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刺。但阿莱斯没有聪明到能明白其中意味的地步。
◆
「克劳蒂娅殿下,阿莱斯大人来了。」
「你说什么?!」
这时,克劳蒂娅正在桌子对面写字。也许是在学习,也许是在处理文件,总之看起来相当无聊。
但听到侍女宵奈的报告的瞬间,她的表情经历了两次骤变。
首先,她的脸上闪出高兴的神采。
但真正和阿莱斯面对面地时候,她的脸色突然阴下来,变成了带着怒气板起脸来的表情。
「我、我回来了,克劳蒂娅殿下。」
阿莱斯从她的表情中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战战兢兢地向克劳蒂娅行臣下之礼。
「嗯,辛苦了——我是想这么说,阿莱斯。但首先有一件事要问你。」
「是,请问是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没有最先来到我这里?」
「……啊?」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质问,阿莱斯不禁发呆。
「『啊?』什么啊,你在五年前发誓成为我的骑士了吧!那么应该首先到主君面前报道才对吧!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啊,不,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只是一名被夺走领地、前来报告的领主而已。怎能把国王陛下放在一边先来会见克劳蒂娅殿下——」
「啊啊,讨厌讨厌!这种事情要想办法克服才算得上是我的骑士!」
这太强人所难了——他并没有这样抱怨公主的不讲理。
要怎样解释她才能接受呢,阿莱斯悄悄地期待潘多拉的助言,但此时潘多拉正在天花板附近飘来飘去露出微笑。
不过幸运的是,从意外的地方来了救星。
「克劳蒂娅殿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宵奈说,「您知道,阿莱斯大人也有他的原因。」
「…………嗯。」
克劳蒂娅听到这来自年长之人的平静劝诫,勉强闭上了嘴。
「算、算了。现在的你确实顾不上这种事情。」
克劳蒂娅扭过头。
然后故意停了一会儿,又吞吞吐吐的问:
「喂,阿莱斯啊。」
「是。有什么事情?」
「……有很多人死了吗?」
阿莱斯不禁看向克劳蒂娅的脸。
她的神色绷紧,从少女的表情变成了公主的表情。
阿莱斯低下头说。
「是的。相识的门卫也好,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领民也好,有很多……」
「是吗。」
下一个瞬间,阿莱斯惊愕了。
从面前的娇小少女的双眸中,突然滚落泪珠。
「克、克劳蒂娅殿下?!」
「抱……抱歉,阿莱斯。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说了,都是因为我让你去加扎布才……!」
「您在说什么啊,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不论我在不在莱斯托尼亚,叛乱军的袭击都不会改变,而且如果我没去加扎布的话,可能已经和城镇一个下场了。反而是我应该感谢克劳蒂娅殿下救了我的性命呢。」
「胡说!你会那么简单就被杀吗!反而是如果有你在莱斯托尼亚的话流血的人一定会减少才对!」
「您过奖了。我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吵死了!对了阿莱斯,还有一个问题。你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父王了吧?解释清楚那时为何不在领地了吧?」
「不,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你就是这种人!告诉你,我已经当面告诉父王了,说你离开领地的原因在我!」
「是……是这样吗。」
这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报告的时候国王没有责备他。国王知道原因。因此绝不会严厉地惩罚他。多亏了克劳蒂娅。
对此,阿莱斯感到无比高兴,不过另一方面也觉得对不起克劳蒂娅。
「哎,然而你却说全部都是你的责任……?!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你真是个大笨蛋!」
「对、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本来该道歉的是我才对!稍微任性一点吧你个笨蛋!」
一个小狗布偶飞来正中阿莱斯的脑袋。
这是在担心他呢,还是生他的气呢,阿莱斯左思右想,却始终无法判断。
「你怎么不说话?!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啊你个笨蛋!」
小狗布偶再次打来。真不讲理,阿莱斯想。
阿莱斯依旧什么话也不说,克劳蒂娅拿他没辙,自暴自弃地使劲擦着流泪的眼睛。
「啊啊,够了。对你说这种话,我才是笨蛋。就该随便用一句『辛苦了』把你打发走。」
「……哈啊。」
被狠狠地骂了一通,但幸运的是克劳蒂娅总算不哭了。
于是阿莱斯为了不让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率先转变了话题。
「话、话说回来克劳蒂娅殿下。我也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嗯。是什么?」
「北方的……保尔奈利亚的形势。那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嗯。」
这件事啊,克劳蒂娅眨着红红的眼睛望向天花板。
「确实,故乡被叛乱军蹂躏,你当然会关心保尔奈利亚的形势。但是很麻烦啊,叛乱一直恶化,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您可能不知道,过几天保尔奈利亚侯将会为了说明具体的镇压叛乱的展望,前来参见父王。」
「哎——等、等一下,为什么要把正在忙于镇压叛乱的保尔奈利亚侯,在这个时候召唤到王都?」
「你误会了,父王并没有将他从遥远的北方召来。保尔奈利亚侯现在似乎就在王都。」
「啊?为什么?有什么政务吗?」
「不可能,怎么会给领地里发生了叛乱的人委派政务。听说是以保尔奈利亚领是乡下不够豪华为由。」
「…………」
阿莱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放着麻烦事不管到王都来玩乐吗?!」
「如果还能有别的解释我一定洗耳恭听。」
让这种男人执掌镇压叛乱的指挥权,根本没有希望收拾现状,后续发展让人担忧。
「我从生理上也不喜欢保尔奈利亚侯。」克劳蒂娅苦着脸说,「不,不是不喜欢这种程度的事情,是讨厌极了。因为他是侯爵,在各种活动中见过好几次,每次那家伙的目光都像在舔我似的。现在想来都会感到寒气。」
「……这是真的吗,克劳蒂娅公主。」
阿莱斯自然地压低声音,眯起眼睛。加尔穆斯如果在场的话,一定会因为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而浑身发冷。
「阿莱斯,别做出那种可怕的表情。没有什么要你生气的事情。」
「是,得罪了。」
「别道歉,我没有责备你。」
这时候,只有侍女宵奈发现克劳蒂娅似乎有些高兴。她觉得,被这样关心,克劳蒂娅当然应该高兴。
阿莱斯再次行臣下之礼,然后用上奏主君的语气说:
「但是克劳蒂娅殿下。侯爵绝对不可轻视。请多加小心。」
「没什么,保尔奈利亚侯那种人只是继承了父母地位的小人物而已。不值得害怕。而且……」
「?而且?」
「就算有什么万一,你……你也会来保护我的吧?」
阿莱斯不禁抬起脸。
他看见的是公主微微发红、撇向一边的脸。
不幸的是,阿莱斯完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当然』——他觉得应该这样自信的回答,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害羞。
因此,阿莱斯最后这样回答:
「啊,嗯,姑且是吧。」
克劳蒂娅的太阳穴上浮现出青筋,同时站在旁边的宵奈发出了叹息。
「那、那个『姑且是吧』算什么!这种时候性该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类的,更像样一点的台词吧!」
「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晚了!」
公主手边的沉重字典飞了过去。但阿莱斯躲开了,宵奈再次叹息。
「啊啊,总之阿莱斯。事情闹得进退两难。很遗憾保尔奈利亚的叛乱看来无法在早期解决了。父王已经开始准备动员国军,但真正行动起来还要等保尔奈利亚侯直接提出救援请求才行。但那样就晚了,国军出动的时候又会血流成河吧。会后很多失去亲人的人,有很多饿肚子的孩子。你明白吗,阿莱斯?」
「是的,我明白。」
贝尔赛尔王国建国的时候,国土全部处在贝尔赛尔姆一世的统治下。但地方的叛乱延绵不绝,还有许多对国王地统治心存不满的豪族。于是王国建立了贵族制度,为有功绩的人册封领土,将上至居住其间的民众、下至根植其上的树木和河流全都赐给他们。同时还赋予了这些贵族众多的权利,王国法典规定,即使是国王也不能侵害这些权利。
在平民看来是不讲理的制度,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制度,心存不满的豪族才迅速减少,贝尔赛尔王国才得以在长达八十三年地时间里从未发生重大的混乱、一直保持独立。
但是,这个制度也还是出现了扭曲。获得特权、不断增长的贵族迫害平民的事例开始增多。保尔奈利亚领的叛乱就是典型的结果。
『经过了八十年,在建国时做出贡献的功臣们也都死光了。总之,没有了那一代爱唠叨的老头子们,刹车失灵了。』
这是阿莱斯的师父伊扎雷的话。
「克劳蒂娅殿下。根据这个情况,我有一个请求。」
「哦。你很少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啊。说来听听,是什么?」
「我想退还伯爵的地位,在镇压叛乱军期间再次作为近卫骑士战斗。」
阿莱斯的声音实在太过平淡,以至于克劳蒂娅差点听漏了他的意思。
「……阿莱斯。你刚才……说什么?」
阿莱斯耐心地重复。
「请克劳蒂娅殿下允许我退还伯爵的地位,再次作为近卫骑士战斗。」
「你是认真的吗阿莱斯!」克劳蒂娅抑制不住心中的动摇站起身来。「一旦动员国军,近卫骑士就要在最前线战斗了啊!那样的话,你也必将迎来不得不杀人的时刻!」
「我明白。」
阿莱斯坚定不移。克劳蒂娅也发觉了这一点,她像是要平静自己的心情似的坐回椅子上。
「这也就是说……你要打破五年前和我定下的约定吗?」
阿莱斯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只得说出别的回答。
「……克劳蒂娅殿下应该明白,现在已经是不得不流血的情况了。」
「很遗憾我无法否定。是的,我也明白,北方的叛乱已经只能动员国军、用真格的武力解决了。但是——阿莱斯,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该不会是为了给被毁灭的故乡复仇而战吧?」
「…………」
他无法立刻回答。
只是嘴上否定的话很容易,但他没有自信在这位年幼却聪明的公主面前说谎而不被发现。
看到阿莱斯的态度,克劳蒂娅得到了确信,叹气道:
「果然是这样啊。一定要有人挥剑、有人流血,才能结束保尔奈利亚的叛乱。这我明白。但我想那不能是你。」
「为什么?克劳蒂娅殿下!由我来完成这个使命有什么不同呢!」
「不,你错了。为了复仇而挥剑无法得到任何东西。古丽亚大陆上大部分地战争都是由于复仇引发复仇而发起的。因此,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做那种蠢事。」
阿莱斯想,在这种时候抬出历史来太卑鄙了。
但他的决心还是变弱,几乎要放弃了。
「那么克劳蒂娅殿下。您到底要怎样才能允许我重返近卫骑士呢?」
代替回答,克劳蒂娅再次叹气。
「不是说要附加条件。说实话阿莱斯,我也觉得如果你这样的人能为了镇压叛乱身先士卒的话牺牲者会大幅减少。但是现在你因为复仇而拿起剑。那就不行。总之阿莱斯,你这几天也没时间放松吧。现在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吧。然后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重新考虑一下。自己该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以阿莱斯来看,可以的话最好现在马上得到克劳蒂娅的许可。
但经过连日的强行军他确实身心俱疲。最后,阿莱斯没有找到反驳的雨滴,只好点头。
「……我明白了,克劳蒂娅殿下。」
3
刚走出王城,潘多拉就从地面露出脸来。
《汝需要吾的助言吧?阿莱斯啊。》
潘多拉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像被砍下的头颅似的只有脑袋从地面上伸出来,这个场景实在阴森恐怖。你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出现吗——阿莱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让在王城前戒备的卫兵觉得可疑、装出平静的样子前进。于是潘多拉的头颅配合他的速度在地面上追随,不时穿过路人的脚。
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的时候,阿莱斯小声反问:
「我需要什么助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是说服公主的方法啊。现在的汝无法得出答案对吧?而吾则是为了给予汝助言而来。》
「别搞错了。不是我自己得出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
哦,潘多拉吃惊地发出感慨。
《平时用占卜决定事物的汝,也能明白这种程度的细微差别啊。那么,吾需指示一条道路。阿莱斯啊,那位公主也说了吧,汝有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的倾向。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说我也有责任,不过只有这一点你要记住:在迷茫的时候获得助言并不能说成是卑怯。比方说那位加尔穆斯,虽然顽固,却是比你年长几倍的前辈,比你更明白事理。》
「……你这个精灵有时真让人想不明白。竟然摆出教育者的语气来。」
《吾只给汝适当的助言,要如何解释在汝。不过,刚才的助言不是黄慧之主的意思,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
像这种时候,阿莱斯就会疑惑这个精灵到底是抱着什么样地意图和他缔结契约。如果只是想让他造成流血的话,根本没必要说出这种教育者似的话。
「是吗。那我问你:我现在准备去见妹妹。到时候我在妹妹面前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要怎样告诉她故乡的事情才好?」
《原来如此,看来今天是你的凶日啊。好吧,吾来展示给汝最适合的道路。》
潘多拉得意洋洋地露出讽刺的笑容。
《那就是自己思考,阿莱斯。不论结果如何,这些经验都将成为汝的食粮。这便是人。》
阿莱斯发出庄重的叹息。
「刚才才说要和别人商量,紧接着有给出这样的助言啊。」
《吾给予了吾认为最合适的助言。它是否合汝的胃口不管吾的事。》
是什么都随你心情啊。阿莱斯不禁有些生气。
「消失吧。」
《如契约者所愿。》
潘多拉的头无声地沉入地底。
阿莱斯不禁想要踢两脚潘多拉消失的地面,但在众人面前总算还是忍住了。
◆
阿莱斯接着前往坐落于王都的绿神阿特拉斯的大神殿。贝尔赛尔王国是大路上绿意最浓厚、农业最兴盛的国家,国民多信奉五彩神中的绿神阿特拉斯。因此,王都的神殿作为总部也有相当的规模,每天都聚集着从大陆各处前来的巡礼者、修道士、和前来接受白魔法治疗的人。
贵族打扮的阿莱斯出现在这些访问者之中的时候,在神殿修行的信者们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们听说阿莱斯是一位修女的兄长之后,马上将他带到了神殿的一个房间里。
那个房间似乎是用来会面或谈话的,里面放置着两组长椅和一张桌子。
然后,没过多久,就有一位身穿修道服的少女被带到了房间里。
「……哥哥?」
这位少女现年十五岁。她在年龄上已经成年,感觉上比克劳蒂娅公主更像大人,但外表上看还像个孩子。
漂亮端正的五官宛如精致的雕刻,米色的长发发出绸缎般得光泽,那秀发微微卷曲,反射着射入房间的日光仿佛带着黄金色的光辉。如今她身为修女,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衣服,带着庄严而秀丽的感觉。
她原本是某位侍奉法诺瓦尔家的骑士的独生女。但大约七年前,那位骑士战死,她作为养女进入法诺瓦尔家,成为了阿莱斯的义妹。
这并不稀奇。对居住在古丽亚大陆上的人们来说,尊敬先祖、延续其血脉是最大的孝行,也是自己的心愿。因此将对主人尽忠而亡的骑士的孩子作为养子保护起来,是对骑士最高的恩赏,在各地都时有发生。
说句题外话,对如今的法诺瓦尔家来说,并不太注重延续血脉。因为初代的法诺瓦尔家当家没有结婚,是由养子继承其位的。
总之,由于如上经历成为了义妹的这位少女,平时性格活泼开朗,但是现在,她看到义兄的瞬间,表情变得无比悲伤。她咬紧嘴唇,仿佛马上就要哭了出来。
阿莱斯平静的呼唤妹妹的名字。
「……艾莱娜。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哥哥!」
艾莱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扑到哥哥胸前。
「我听说了。莱斯托尼亚……我们的城镇被烧了……!真的吗,哥哥?」
「……嗯。」
他只得这样说。
艾莱娜顿时哭了起来。她的双眼中不断涌出宝石般得泪珠。
紧接着克劳蒂娅公主,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看见少女的眼泪了。阿莱斯无法再注视下去,闭上眼睛转开了脸。
「呜……。呜呜……!」
她在努力忍耐。但这种悲伤对于只有十五岁地少女来说太过强烈。
压抑的呜咽不断回荡在房间里。
◆
艾莱娜从小就是活泼大胆的性格。也许是受曾为骑士的生父影响,据说她的生母还曾经为此头疼。
这样的艾莱娜在三年前说要成为神官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吓坏了。神官这个词给人的印象和艾莱娜的性格太不相符了。这种反应当然引起了艾莱娜的愤慨,反而坚定了她的决意。
原因大概是她的周围都是武人——阿莱斯的父亲杰拉德说。艾莱娜的生父是战死的,而成为了她养父的杰拉德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得不过着疗养生活,最后还是去世了。而这时,义兄阿莱斯也在向着不知何时便会死去的武者之路笔直前行。
虔诚信仰五彩神的人可以使用白魔法,得到神的加护,强化人们有生具来的各种力量,从而引发奇迹。因此,白魔法还被称为<神的慈悲>。增强生命力,便可以治病或疗伤。艾莱娜应就是为了这个而走向身为白魔法师的神官的道路。
艾莱娜意志坚定,同时也有才能。十二岁时作为修女离开家,在莱斯托尼亚的修道院里积累修为。在那里她被发现拥有不小的才能,一年后得以前往王都的大神殿接受更高级的修行。
这其中也有艾莱娜意志坚定的缘故。行使白魔法和黑魔法的时候,人类的意志力非常重要。因为在白魔法中必须以坚定的意志向神明祈求帮助,而在黑魔法中则必须以坚定的意志使役精灵。
阿莱斯觉得,得知失去了故乡、像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的艾莱娜能够坚强地自己止住泪水也是她意志坚定的一种表现。
终于,没有血缘的兄妹并排坐在了椅子上。
然后,看到妹妹冷静下来,阿莱斯决定将他的决心——重返近卫骑士的意愿告诉她。
「呐,艾莱——」
「哥哥——」
奇妙的是,两人的声音重叠了。
「啊,什么事?哥哥。」
「不,没什么。你先说吧。」
「是吗?那我说了……我决定了。我要成为随军神官。」
「你、你说什么?!」
他完全没想到妹妹会这样说。
随军神官。那是指作为军人的随从跟上战场的、助祭以上阶级的神官。
他们行使的白魔法在战争中可以发挥巨大的效果。只要有一位白魔法师在场,就能解救许多伤员的性命,让他们重回战场。只要知道后方有白魔法师待命,士兵们地士气就能大幅提升。
然而自古以来,宗教的指导者们都不愿意将神明的力量用于争斗之事。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发出了禁止神官协助军队的布告。
但战争中白魔法师是必须的,不论哪个时代的权力者们都会索求神官的协助。有时甚至不惜以武力相威胁,甚至造成流血事件。
无奈,五大教会制定了新的规则。允许助祭以上地位的人根据自己的意愿,不是跟随国家、而是跟随个人从军。
这仅仅是为了表明教会并不偏袒某一势力。若想让神官介入争斗,军人必须阐明自己的大义、征得神官的同意。
其结果,神官们开始以侍奉个人的形式从军。但是,数量绝对不多。本来愿意奔赴战场的神官就少,在此基础上,能让神官觉得值得侍奉的军人也不多。
话虽如此,如果连一个随军神官都没有的话会影响士兵们的士气。最后解决方法就变成:经由提供给教会庞大的捐赠,让神官暂时侍奉军队指挥官。这可以说成是制度的形式化,但反而由此产生了『只要带着随军神官的军人就是高洁的军人』这样的新风潮。
艾莱娜说要成为随军神官。但是,这等同于奔赴危险的战场。阿莱斯当然要几乎跳起来了。
「不、不行不行!我怎么可能同意这种危险的事情!」
「为什么?!我不能对故乡……两位父亲和两位母亲长眠的地方被玷污坐视不理。我无法战斗,但成为随军神官的话就能帮上忙了!」
「和那种事没关系!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有多危险才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禁止杀伤神官,但战场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能仅仅因为一只流矢而丧命!」
「这种事情我有觉悟!我也是法诺瓦尔家的人啊,因为危险就畏缩的话怎么对得起先祖!」
艾莱娜坚定不移。
阿莱斯从以前开始就不善于说服别人。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但是,他绝对不能让唯一的家人上战场,拼命挤出词句。
「……艾莱娜。求求你,重新考虑一下把。你是我仅剩的家人了啊?如果连你都死去了,那我该如何是好?」
「…………」
艾莱娜的表情暗了下去。被戳到了意想不到的痛处,困惑地低下头。
「太卑鄙了,哥哥。说出这种话来……让人为难。」
阿莱斯放心了。
他也觉得自己用了卑鄙的方法,但只要能改变妹妹的想法这些都不重要了。不过,不管经过如何,他都阻挠了艾莱娜的决意,感到有些抱歉。
因此,两人中间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艾莱娜讨厌这种气氛,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说起来……刚才哥哥也要说些什么来着。是什么事情?」
「啊啊,那个啊。实际上,艾莱娜。我准备退还伯爵——啊。」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
糟糕了——他打心眼里后悔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正好和艾莱娜刚才说的完全一样。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我要重返近卫骑士』的话,艾莱娜一定会制止。而且还是用刚才自己用过的方法。对艾莱娜来说阿莱斯也是最后的家人,只要指出这一点就无法反驳。
突然,潘多拉的笑声响起:
《原来如此。虽然没有血缘,但不愧是兄妹啊。》
「闭嘴。」
「哎?你说什么?」
「啊,不,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最后,阿莱斯不得不下决断。
并不是不能理解妹妹的心情。在阿莱斯心中,向毁灭故乡的叛乱军复仇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最后——像之前烦恼时所做的那样,阿莱斯准备取出硬币。选择有两个。即使用绑的也要把艾莱娜留下,或者是——同意她成为随军神官。
但是,在他把手伸进怀里的时候放弃了那样做。这件事关系到妹妹的人生,不能将这个决断完全交给运气。
艾琳娜的决心强烈,一定不会接受阿莱斯一个人上战场。因此,阿莱斯的决定是:如果一定要去到危险的战场的话,至少要尽可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明白了,艾莱娜。刚才说的话取消。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但是,这样吧。我准备舍弃伯爵的地位重返近卫骑士。所以你要做我的随军神官。」
「哎——」
艾莱娜先是吃惊的睁大眼睛盯着阿莱斯。
但立刻抱歉地转开脸。
「对不起,哥哥。这样做,很卑鄙吧……」
「……什么事?」
「实际上,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这样说的。所以才说要成为随军神官。」
「是吗。不,即使是这样你也不必在意。我也想为被杀的领民们报仇。所以,即使你不说想要成为随军神官,我也准备作为近卫骑士战斗。不过……我刚才被克劳蒂娅公主制止了,有些迷茫。」
「哎,被克劳蒂娅殿下?!」
听到一国的公主的名字,艾莱娜无法掩饰惊讶之情。但她立刻明白过来似的拍手。
「啊,对了。哥哥曾经两次救过公主殿下的性命吧。」
「姑且……是吧。」
不仅如此,在平时也被当成手脚来使唤——这些实在说不出口。
「不过竟然被公主殿下制止。她到底说了什么?」
「啊啊,她说:她明白必须有人去战斗,但是不能为了复仇而挥剑。」
「……是吗。」
艾莱娜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嗯。嗯、嗯,我也明白公主殿下的话。复仇只会产生新的复仇,像是某个圣职者说的。但是——」
艾莱娜对之后的话产生了犹豫。
但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的性格,于是慎重的选择词句继续道:
「说心里话,哥哥。我不觉得复仇是那么不好的事情。把镇上的大家杀死的人绝对不可原谅,大卸八块都不够解恨。哥哥要这样做的话我很乐意帮忙。你知道吗?我们绿神大人姑且不论,赤神奥狄乌斯承认正当的复仇哦。」
阿莱斯听到妹妹说出这样的话吃了一惊。她说的和克劳蒂娅完全相反。
「你觉得复仇不是坏事?」
「不要问我那么高深的问题啊。这个嘛,到昨天为止的话,我也许会说『不可以复仇』、阻止哥哥。但是,今天虽然不算太严重,但我有点无法那样想了。镇上的人们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情了吗?什么都没做吧?但是被杀了。这是谁的罪过啊。做了坏事要接受惩罚,这连小孩子都知道。烧毁城镇的家伙们要由谁来给予惩罚?没法让自警团逮捕他们吧?那么就该由有着复仇这个动机的人来做。这是必要的复仇啊。所以赤神奥狄乌斯大人也好,其他五彩神也好都没有禁止复仇本身。」
「……是吗。必要的复仇、吗?」
他恍然大悟。
阿莱斯也明白复仇会呼唤复仇。但另一方面,没有必要否定复仇本身。犯下罪过之人必须得到惩罚。为此要有必要的复仇。
阿莱斯也觉得这种说法有点诡辩的感觉。不过,他觉得应该对克劳蒂娅公主说说看。
「我知道了,艾莱娜。我会尽力而为。」
「嗯。我也会帮忙的。」
这时,艾莱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了。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了。有一件东西说是要给哥哥的,寄放在我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给我?喂,艾莱娜?」
艾莱娜没能阿莱斯阻止,就跑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艾莱娜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细长东西。
「这个……。是爸爸寄放在我这里的。哥哥,你收下吧。」
「父亲给的……?!」
阿莱斯吃惊地接过包裹,打开包在外面的布。
那里面是收在鞘中的一把长剑。
「这、这个……这不是剑吗?!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
「那个,这个据说是法诺瓦尔家的当家代代相传的剑。爸爸去世前把我叫去说的。等哥哥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就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他好像已经看不到那个时候了,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还、还有这种事情啊……」
阿莱斯受到了一点打击。这也就是说,父亲没有承认他独当一面了。
但他又想,这也难怪。那时候他正被克劳蒂娅公主使唤得在国内到处跑。他至少没有败坏骑士的名誉,但在父亲看来,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无疑会感到不安。
阿莱斯一边对自己的不孝感到有些后悔,一边缓缓拔出剑。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干燥声音,剑身显露出来。
「这是——」
他不禁说不出话来。太美了。
上面并没有精巧的雕刻。剑本身甚至可以说是朴素。何止如此,由于被代代使用,不只是剑身,剑柄上都到处是伤痕,甚至有的地方有轻微的锈迹。
但是,只有剑刃的部分不同。
它在每一代人手里都被仔细的保养吧。它的剑刃没有丝毫歪斜,没有一个污点。给人以用手指抚摸的话会被轻易划破的印象。
「真是漂亮的剑。」
「嗯,真的是。但是艾莱娜,这样好吗。我还不觉得我能独当一面。说真的,还刚刚失去了莱斯托尼亚之地。」
「唔嗯,和那没关系。这把剑被托付给我,让我交给哥哥。我想给的话就能给。没关系,爸爸在这里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是吗,我知道了。」
确实,从今往后,他应该会需要这把剑。他取下平时带着走路的剑,把新的剑挂在腰间。
「啊,别再说这种事情了。今天已经晚了,哥哥也住在这里吧。空着的房间有很多呢。」
阿莱斯坦率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因为他不想让现在的妹妹独自一人。
虽然有点在意把加尔穆斯丢在旅馆的事,但一个晚上不管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知道了。那拜托你了。」
「没问题。你好好期待晚餐吧,提供这里的饭菜是我们的工作。」
「是吗。这里有很多白魔术师,至少不会死吧。」
阿莱斯本想说个笑话,不过正处于多愁善感年龄的少女没有理他。
4
翌日。
阿莱斯再次到访克劳蒂娅的房间。
「不过——我之前就觉得了,你总能正好赶在休息的时间来啊。」
平时总是十分欢迎阿莱斯到来的克劳蒂娅在今天似乎有些惊讶。
「今天也是,之后要陪父王和邻国的使节团会谈。真是的,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
「啊不,只是偶然吧。」
他可不能说是有精灵告诉他的,赶紧糊弄过去。
「老是这样偶然也有点奇怪了啊。算了,比起那个,怎么了?看你的表情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正是。我有事禀告克劳蒂娅殿下。」
「什么事,说来听听。」
「克劳蒂娅昨天说了吧?复仇只会招来复仇。没有比因为复仇而挥剑更无益的事情了。」
「……嗯,我说了。」
公主的表情认真起来。
「我在那之后一直在思考,然后得出了一个答案。克劳蒂娅殿下。这世上,也有必要的复仇吧。」
他只说了这些,观察克劳蒂娅的反应。
克劳蒂娅等了一会儿,用有些僵硬的表情说:
「……继续。」
「是。克劳蒂娅殿下,如果有人被伤害,伤害他的罪人就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但是,袭击我莱斯托尼亚的蛮横之人已经不能指望法律制裁他们了。需要有人挥剑,不是以法律而是以武力制裁他们。」
「……昨天我也说过了,那不需要是你去做。」
「但是,是我也没有问题。不如说把这种赌命的制裁强加给别人才是不合理的。怀有复仇这个动机的人,才应当背负这个责任。」
克劳蒂娅再次沉默了。仿佛是在探寻他的本心似的一直盯着阿莱斯。阿莱斯也希望她肯定自己的意见,回看向克劳蒂娅。
「……你的决心这么坚定啊。」
终于,克劳蒂娅坚持不住,叹了口气。
「阿莱斯,我只说一句话。」
「是。请问是什么?」
「你的话听起来非常正确。世上也有必要的复仇——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是啊,在我看来,你是在搬弄这个理由使自己的复仇正当化。」
「那种事情——」
阿莱斯立刻想要否认,但是失败了。他之前自己就觉得这有些诡辩。
「……不。也许是那样。」
「对吧。我常听说人上了战场就会彻底改变。阿莱斯,我很不安。我怕你也在复仇的名义下,成为只会杀人的骑士。」
「…………」
阿莱斯再次无法否认。他经历过好几次战斗,但没有体验过战争。若是奔赴战场,就无法像一直以来那样不流血地解决了吧。他不知道,在复仇的动机下挥剑让他人流血的时候,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克劳蒂娅继续说,「另一方面,我也明白你的决心是多么坚定。那么我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微相信你一下吧。阿莱斯,抬起脸来。」
「是……?」
他抬头看向比自己小四岁的少女那可爱而威严的脸庞。
「你还没有忘记吧?五年前,和我定下的约定。」
「……当然。怎能忘记。」
「那么现在回想一遍。现在你需要这样做。」
在克劳蒂娅的话中,阿莱斯的思绪飞向了五年前。
那是五年前,从暗杀者的手中保护了克劳蒂娅公主时的事情。
◆
那时候,阿莱斯为了保护克劳蒂娅,和名为潘多拉的谜之精灵交换了契约,将八位暗杀者全部斩杀。但是这件事,使得阿莱斯在三天里都无法站起来。
在雨中散落的人类的尸体。
使地面变色的深红的液体。
钻进鼻子、呛人的血肉的味道。
因痛苦而呻吟的人声。
第一次见到被切开的人肉,红得吓人。
从人体中流出的内脏,显露出让人作呕的恶心样子。
还有最重要的是,『造成这种地狱般场景的是自己』这个事实。
让十二岁的少年经历这些实在有些太早了。结果,阿莱斯躺了三天,对自己怪物般得力量感到恐惧。而且说要给予助言的精灵,在这时也不给出任何确实的助言,让阿莱斯独自一人在床上烦恼。
然后,第二天。阿莱斯拜访了克劳蒂娅公主,对她说:他再也无法继续当护卫了,他打算舍弃剑。
当时年仅八岁的公主完全没有慌张,只是平静地对少年说:
「……阿莱斯啊。你还记得前几天袭击我的暗杀者有多少人吗?有八个人。你一个人把他们全部击退了。而且你还是尚未接受骑士授勋的十二岁的孩子。那些反对你做我护卫的人们现在也都不吭声了哦?你的剑术才能就是这样优秀。你要舍弃它吗?」
阿莱斯用憔悴的表情看向作为主君的公主。
「克劳蒂娅殿下。这真的是值得夸奖的事情吗?」
「不对吗?我觉得拥有比别人更优秀的才能的人就值得称赞。」
「即使那是杀人的才能……吗?」
「那取决于用剑方法。有杀人的剑,也有保护人的剑。你不是保护了我吗?对吧?」
「这我知道,但这只是漂亮话而已!大家都称赞我的剑法。但这终究还不是在称赞我的杀人杀得好?我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我……害怕自己做的事。害怕自己的手臂!把人砍倒时的事情也还没……忘记。切开皮肉夺取人的性命的感觉。人们流出深红的血液、发出惨叫倒地的样子!我不要再重复这种事情了!剑术的才能?!那种力量我不要了!」
那是阿莱斯第一次在克劳蒂娅面前大喊。
克劳蒂娅面对少年强烈的反应在一瞬间畏缩了。但同时,克劳蒂娅在那时发现了阿莱斯心中烦恼的一部分。
少女用平稳的语气说:
「阿莱斯,你听着。我曾仔细想过:为何我会以公主的地位降生。公主不必须是我来当,但为何选中了我呢。你知道这个理由吗?」
「……不,我不知道。」
这回轮到阿莱斯不知所措了。这个少女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当时也不明白,苦恼着,然后发觉了:这是被神赋予的命运。神丢下公主的地位,而我偶然捡到了。」
克劳蒂娅抬头望天。
阿莱斯也被吸引着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他发现克劳蒂娅不是在看天花板,而是在看向那之上,更高处的五位神明所在之处。
「阿莱斯。捡到东西要还给失主对吧?而我的地位是神丢下的。那么这个地位也应当还给神。但五彩神中不论哪一位都无法接受人类的地位。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既然上天不接受,那就还给天下吧。为了王国的子民,我要尽力而为。」
「…………」
克劳蒂娅公主用沁人心脾的声音继续说:
「要舍弃剑是你的自由。但你忘记了一个因为太过单纯而被大家遗漏的真实。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被随便杀死。所有人都有家人或恋人在等待他们。让人流血这件事,便是把这些人打入悲伤的谷底。所以——阿莱斯。你那样烦恼绝对不是坏事。比那些笑着杀人的人要好多了。」
说到这里,克劳蒂娅用强烈的目光盯住阿莱斯。
「你惧怕自己的力量,不愿再看到血光?这我十分明白。但是现在,有许多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受苦。残暴的领主迫害臣民,地痞流氓成为了盗贼抢夺人们的财产,失去了父母的小孩被当做奴隶贩卖。就在现在,他们在某处叹息,经历着你所讨厌的流血。阿莱斯,我想过了。我也许就是为了帮助这样的人们才被赋予了公主的地位。」
身体娇小,但器量已经不愧为王族。
阿莱斯被少女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不禁无法动弹。
「阿莱斯,你怎么想?你有剑术的才能。那是孤身一人便能战胜众多敌人的天赋之才。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骑当千的骑士吧。所以我也这样问你。为什么上天要赋予你这样的才能?还有你说你讨厌见到流血,因此要舍弃剑逃向别的世界。但是,就在现在,在某处、有某人正经历着你所讨厌的流血、受着苦。他们和你不同,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也没有剑术的才能。」
这些话感染了阿莱斯。
他有剑术的才能。即使那是由不明真身的精灵所赋予的真相不明的力量也好。而且,正是有了那个力量,才救下了眼前的少女。
这不是只会杀人的力量,而是能够防止人们流血的才能。捡到了这样的好运却自己逃开,实在太卑鄙了。
「我虽然被称为公主,但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阿莱斯。你——你可以帮助他们,可以减少流血。天赋之才如字面所写是天,是神丢下的。那为什么上天要让你捡到这个才能呢?那只是运气而已。但是捡到的才能要还给天。」
克劳蒂娅向未来的英雄伸出小手。
「阿莱斯,如果讨厌流血的话,就去试着让他人停止流血吧。你能做到的。」
◆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但现在这一字一句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那之后,阿莱斯为了实现克劳蒂娅公主的理想,发誓成为她的骑士。那之后,虽然是以给公主跑腿的形式,但确实是在为了不流血的让人们停止流血而挥剑。
不再用右手持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潘多拉授予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如果使用惯用手的右手挥剑,轻易便会将人头打飞。
阿莱斯再次在克劳蒂娅面前行臣下之礼,一边思考一边说:
「我想起来了。克劳蒂娅殿下的一字一句都……」
「是吗。那就好。」
克劳蒂娅转向站在后面的忠实侍女。
「宵奈。你能把那个东西拿来吗?」
「是,克劳蒂娅殿下。」
不一会,看到宵奈拿来的东西,阿莱斯吃了一惊。
那是收在鞘中的一把长剑。
克劳蒂娅接过那把剑,把剑递给阿莱斯,剑地重量让她的手发抖。
「接、接着,阿莱斯。」
克劳蒂娅的细胳膊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似的。阿莱斯连忙伸手接过了剑。
「……这是?」
「向矮人工匠特别订制的,为你打造的剑。拔出来看看吧。」
「为我……?」
阿莱斯惊讶地拔出剑。
伴随着干燥的金属声,漂亮的白银之刃显露出来。在矮人制作地剑中属于少有的,基本没有装饰的朴素的剑。特别奇怪的是,剑的刃口并不十分锋利。
「不算太锋利,但相对的很结实。」克劳蒂娅得意地说,「稍微乱来一点也不会有任何缺口。阿莱斯,你在这五年间,对任何人都不以剑刃相向,为了阻止人们流血而挥剑。这是为了帮助你而打造的剑。」
「这……十分感谢。」
「不需要道谢。比起这个,阿莱斯,你那样希望的话我不会再阻止了。你可以作为近卫骑士,为了和终将到来的叛乱军战斗而挥剑。但是,请将这把剑当做是我带在身上。而且,即便造成了流血,也绝对不能忘记这把剑——这把你在五年间不断挥动的慈悲之剑。」
「谨记在心。」
阿莱斯捧着长剑深深地低下头。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眼前娇小公主的关心而高兴。
但立刻,他注意到了一件非常复杂的问题。
自己不是刚从妹妹那里接过了法诺瓦尔家传承的剑吗?到底该优先使用哪一把剑才好?
三天后。
王城亚森,在国王和他的家人,还有国家的重臣们的注视下,进行了一个仪式。
经历四代始终忠诚于王家的法诺瓦尔家。其第四代当家法诺瓦尔伯阿莱斯退还伯爵的地位,受赐象征近卫骑士的红色甲胄,宣骑士之誓。
这是法诺瓦尔的骑士的再临。同时,国王没有让阿莱斯归还象征贵族的红色斗篷,而是允许他继续使用。这是国王为了显示在允许阿莱斯作为近卫骑士战斗的同时,只要本人愿意,他随时可以重返伯爵的地位。
这样一来,王国史无前例的红色骑士诞生了。
在民众看来,贵族都是高高在上,随意铺张浪费,净是负面形象。他们为自己退还这样地位的阿莱斯喝彩,期待着新的英雄传说的诞生。